第三章 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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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兰呆滞地望着梅香在剧痛中狰狞的脸,半晌,她的眼珠缓缓地转动,充斥了犹如见到妖诡怪物般的骇然。 她紧紧抓着盥洗盆边沿的手一抖,猛地软下脚跪趴在了地上,浑身颤栗地连连磕头求饶,声音里带着惊颤的哭腔。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都是奴婢们的错!我们再也不敢了......小姐......” 梅香尖锐的惨叫变得嘶哑,渐渐弱了下去,她在手腕的剧痛和心中的惊恐下如同一滩烂泥般身体瘫软的跪在了地上,摇摇欲坠。 苏禾仿佛没有听到夏兰惊惶的求饶声,她缓缓地松开了手中那只扭曲红肿的手腕,低头看向自己的小手,稚嫩的脸上布满了惊愕、迷茫的情绪。 这种感觉她之前也有过一次,在帮弟弟捉蜻蜓时,她伸出手小心地抓去,可蜻蜓却奄奄一息的躺在她的手心,失了活力。 一瞬间,苏禾觉得梅香、夏兰......亦或是爹娘、弟弟,还有所有人都不过是她手中那只无心捏碎的蜻蜓,如此的脆弱不堪! “福儿。” 温柔的呼唤在月色中传来,苏禾无措地转身望去。光影交错的游廊中,苏文昌手提着一盏灯笼从黑暗中缓缓走来,他斯文儒雅的眉眼中带着慈和的笑意。 苏禾张了张嘴,咽喉艰涩地唤了声“爹爹......” 苏文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狼狈磕头的婢女夏兰,和旁边神色骇然呆滞的梅香,他的面色沉静地不显喜怒。 他露出温柔的浅笑,伸手安抚地摸向苏禾的小脑袋,却不想被躲了开去,苏文昌目中一瞬的错愕,见到女孩的小脸上满是不知所措的慌乱和茫然,让他心疼不已。 但苏文昌并没有再做什么,他的眼中带着对女儿苏禾的疼爱和温情,低声轻柔地笑问“福儿,能告诉爹爹发生了什么事吗?” “爹爹......” 苏禾的眼眶微红,苏文昌一如既往的温柔让她幼小的心灵瞬间有了依靠,此时爹爹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高大宽厚起来,仿佛巍峨的青山一般。 她犯错般地低下头,垂落在两侧的小手下意识地紧攥在了一起,小声道“我来找蜻蜓时听到她们在说弟弟的坏话,我很不高兴。然后、然后我就抓住她的手想要质问,可是却......” 苏禾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惊慌地瞥了眼藕衣婢女扭曲的手腕,越加失措的低下了脑袋。 苏文昌心中讶异,他自然也看到了那名婢女手腕间狰狞红肿的握痕,但那能将手腕扭曲的力道又怎么会是一个小小的孩童能造成的呢?! 如果不是上面明显是孩童留下的小手握痕,或许他会下意识认为这是诡异所为......或是有诡近了福儿的身?!! 一时间,苏文昌的心里生出诸多的疑虑和担忧,却都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神情肃然冷静地询问跪在一旁的夏兰“福儿说的可对?” 夏兰的肩膀猛地一抖,牙齿不住的打着颤,面如死灰道“回、回老爷,是小姐说的那样......” 苏文昌的脸色沉了下来,言语中多了分令人胆寒的威压,冷声斥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尽管夏兰还没说,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了几分猜测。自从六年前他不顾旁人的劝阻将苏禾抱养回苏府,城中关于苏禾是灾星、孽种的流言蜚语就从未停止过,都道他苏文昌的女儿是诡异的伥鬼、诱饵,总有一天会引来诡异将他们全部吃掉。 即便苏文昌再三命令府中仆从不得提起此事半句,但他虽能封住那些人明面上的嘴,却抵不过私底下的舌根子。 甚至近来城中频发的惨案,更是让旁人将这些灾祸都怪罪到了所谓‘灾星’的头上,这是何等的荒谬、无知! ...... 听着婢女夏兰磕磕绊绊地将之前与梅香的谈话一一说来,苏文昌的眼中渐渐生出怒意,他唇上的美须不停抖动,严厉的语气中隐含寒意“我苏文昌的子女也是你们可嚼舌恶言的!” “李康!” 随着苏文昌的一声呼喝,被婢女叫喊声惊动而早已赶到候着的管家李康从不远处的暗中走出,恭敬地躬身揖手“老爷,小人在。” “我苏府不需要乱嚼舌根的奴才。李康,将她们禁足三日,随之驱赶出府。往后再让我听着谁胡言乱语,定严惩不贷!” 苏文昌的言辞果决冷峻,文雅如玉的面孔拢上了一层阴沉。 “是,老爷。”李康低下了头,无奈地瞥了眼跪地的两个婢女。 老爷仁慈,除了福姐儿的这事外,凡事少有追究。可这两个无知的丫头,不但说了,还让福姐儿给听了去,那这苏府如何能留得了她们! “老爷!老爷!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了!求你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道错了——”夏兰浑身一颤,哭啼着脸连连磕头,眼见苏文昌神色严厉没有一丝的动容,她急切的跪挪几步,一双惨白的手猛地拽住了苏禾的衣袖,诚惶诚恐的哀求道“小姐,小姐.....奴婢知错了!只要别让奴婢走,你打我骂我要我做什么都好,求求你别让奴婢走好不好?!小姐你都听到的,说你是灾星说小少爷是不祥的都是梅香,奴婢没有说过一句不是呀~” 夏兰是万万不愿离开的。在苏府尽管是一奴才身,但尚能保证一生衣食无忧,可若是被赶出了苏府,她又该如何谋生?何况如今这世道妖诡肆虐,怕是连性命都要不保。 青色小袖被人紧紧拽在手中,苏禾错愕地看着跪在她面前乞求着的婢女。碎发凌乱的散落了下来,被磕肿的额头掺着猩红的血丝,她却似不知道痛一般,慌乱绝望的眼里不断地淌下眼泪,哑着嗓音声声哀求着她。 似乎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个婢女的生死。 “放肆!” 李康唯恐眼前的婢女惊吓到年幼的苏禾,一声怒喝下连忙上前抓住对方的手腕往后一推,挪步挡在了前面。 夏兰被李管家这一推推得摔倒在了地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身旁瘫坐的梅香,咽喉哽咽了起来“梅香,你、说句话呀......” 她不曾想有一天竟祸从口出,只恨方才不该去应了梅香的那些胡话! 梅香缓缓地转动眼珠,空洞的眼睛里有了神色,但却一脸骇然惊恐地指向李康身后的苏禾,声音尖锐地喊叫起来“妖诡!是妖诡!妖诡来了——” 梅香近乎癫狂恐惧的眼睛仿佛一把利刃,刀刀割在苏禾小小的身上,她的眼前、脑海里全都印上了这双渗人的双眼......苏禾垂在两边的小手紧紧攥住了袖口,面色灰白。 直到一只宽厚的手掌托着竹编蜻蜓出现在眼前,她抬头望去,是爹爹温暖亲切的笑容。 “阿福,秀儿还在等我们送蜻蜓回去呢!” “......嗯。” ...... 明亮的烛光下,晚娘坐在桌边绣着小鞋,忽的听见院前的声响,连忙放下绣针、小鞋出了内屋,对进来的苏文昌小声道“老爷,秀哥儿哭累了,方睡过去。” 苏文昌一愣,低头与苏禾相视一眼,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对苏禾悄声调侃道“看来以后应对秀儿的哭闹,只要放任便好,他自会安分睡去的。” 苏禾听着不禁偷笑起来,稚嫩秀气的眉眼间也没了之前的僵硬和茫然。苏文昌心中提起的忧虑散下了一些,他温暖的手掌搭上苏禾的后背,往前推了推,轻声道“快去吧!” “嗯!” 苏禾笑着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床边,小心翼翼的将找回来的竹编蜻蜓放进了弟弟苏秀的怀里。她观察着弟弟睡着后的样子,那闭起的小眼睛红红的,肿的像两个核桃似的,能看出之前哭得厉害。 记得弟弟呱呱落地时也是吵闹的厉害,哇哇作响的,她跟爹爹在院外面都听着了。之后,不管是摔了、饿了,还是不跟他玩了,都要哭上一阵,很是让人头疼。 “也不知道一个小娃娃哪来的这么多眼泪,要是哭瞎了可怎么办?我可不想要一个瞎眼的弟弟......” 苏禾略带烦恼的咕哝着,小手捏住青色小袖擦去弟弟眼下的泪痕,只是轻轻的一擦,这小娃娃白胖的脸蛋就有些泛红了起来,娇嫩的很。 等苏禾从内屋出来,见到苏文昌正坐在靠窗的案桌前朝她招了招手,唤道“福儿,来——” “爹爹。” 苏禾乖巧的走到了苏文昌的身边,她似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里带了些不安。 苏文昌抬手搭上她的小脑袋揉了揉,轻声道“福儿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苏禾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的,爹爹。” “那就好。” 见苏禾应答自如,谈话间一如往常,想来是没有被妖诡侵扰了。 苏文昌心中不由暗松口气,他随即微微一笑,将宝贝女儿抱到自己的腿上,边伸手握住徽墨在墨砚中细细研磨着,边柔声问道“近日的习字练得如何?在用哪个范本亦或字帖?” 见爹爹似有考查学业的意思,苏禾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回道“爹爹,福儿正以《十三经集字摹本》为范本,每日抄默四页,已摹到孟子篇了。” “既然如此,那福儿便带着爹爹默写上一遍可好?” 苏文昌持起毛笔蘸取了些许墨汁,笑吟吟地将执笔的手摆在了苏禾的面前。 “......” 苏禾望向爹爹握笔的手,又抬头看了眼苏文昌,却抿起唇沉默的摇了摇头。 苏文昌见她如此,暗中不由地多了分深意,他故作不解的打趣道“怎么了?难道是福儿在骗爹爹,实际上福儿只顾着玩乐,懈怠了习练?” 苏禾听得面色一慌,急忙脱口解释“没有!没有骗爹爹!福儿每日抄默摹本四页,从不敢懈怠!” “那是为何?” 面对苏文昌的询问,苏禾垂着头藏起了眼中的害怕和无措,稚嫩的声音很轻很淡“我、我怕抓伤了爹爹......” 苏文昌沉默了半晌,语气平静且温和的又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刚才伤了人!”苏禾恍惚地盯着自己的小手,拼命地忍耐住喉咙间哽咽的颤抖“我只是很普通的一握,我没想伤到她的......就跟蜻蜓一样!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可是、可是.......它还是死了......” 苏文昌不禁愕然,尽管苏禾没有明说,亦或是没有意识到,但他却从那话语中听出了苏禾将婢女梅香比对蜻蜓时对生命的轻视。 一时间,他的咽喉干涩,胸口下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强烈,似在惊惧,又似在愤怒,惊怒自己管教不当,竟让苏禾生出这般想法。 种种情绪不断的在心头激荡,压得苏文昌仿佛要透不过气来。最终他闭了闭眼,还是压抑住所有的思虑,强行让自己恢复了冷静。 他低声问道“所以你才允诺秀儿,要编一只蜻蜓给他对吗?” “嗯。”苏禾垂着的小脑袋点了点。 苏文昌听闻,面容上渐渐的流露出了笑意,他伸出温暖的手掌包裹住苏禾的小手,温声说道“福儿真聪明,怕再伤到蜻蜓,就想到用竹叶编一只出来。那若是福儿害怕伤到爹爹或者他人的话,不如去试着控制它,用它去保护福儿想要保护的人,福儿你看可好?” 苏禾猛然抬起头望去,乌黑溜圆的小眼大睁着,眼眶泛红地脱口道“爹爹不怕吗?!” 她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那婢女梅香惊惧憎恶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仿佛就是恐怖骇人的妖诡、怪物! 苏文昌抚着美须,不禁哈哈一笑,眼神清正且温柔“你是爹爹的小福星,爹爹为何要怕?” “更何况福儿的这身力气,许是上天予你的恩赐。你瞧旁人怎就没有?怕是老天爷看不上他们呢!” 苏文昌跟着沉下语气,爱抚着苏禾的小脑袋,神色认真的说道“阿福,有了这恩赐,在这妖诡肆虐的世间也就有了一份自保的能力,这是旁人想求都求不来的。至于这恩赐为善还是为恶,一切都在福儿的心里,福儿若是为善,便是所有人的福星。” “爹爹相信阿福。” 年幼的苏禾还尚且听不懂苏文昌话中的深意,她只懂得了爹爹相信她。 她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里顿时透出了闪闪的光亮,脸上重新露出了烂漫的笑容,她满心雀跃的说道“爹爹,福儿要为善!但福儿不要成为所有人的福星!” 苏禾轻拽爹爹的衣袖,仰起头期盼的望向苏文昌,笑得灿烂。 “福儿只想做爹爹、娘亲和弟弟的福星,爹爹你说好不好?” 苏文昌不禁笑弯了眼,喜笑颜开地欣然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