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博山炉
山，好大的山。 雾，好大的雾。 山路崎岖，踽踽独行。 长衫的书生汗湿重衣，儒衫上泥污斑驳，本是清俊温郎的白皙面庞上，划过道道泥印。 书生神情焦灼，犹自用袖口擦着汗水，面上泥污更加不堪。 而他依然寻不出办法。 怎地偏生今日生出如此大雾？比往日里浓厚不知多少，十步之外便不能视物，那一团团浓如云炼似乳的白雾，前后左右，上不见天日，前不辨东西，将人缠裹着，缠裹着，似乎永无止尽，再不能走出这座大山。 书生也不想出去，他只想找到山中那户打猎的人家。 今日这山中雾为何如此大呢？这天公啊怎地如此 作弄人，硬是不让我见着她吗？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小只在家中读书用功，家里人是不让他上这雾山的，山路多艰险，豺虎豹多，若是摔了碰了怎么办？若是让大虫叼了，那可不是要了父母的命去？儿啊儿啊，好好用功，家里不愁吃穿，诸事不用cao心，可为何偏偏让他遇见了那镇上买卖野味山珍的姑娘呢？ 那姑娘有些儿黑，乌溜溜的大眼生在明亮的笑颜上，总瞧得人心里发慌，不敢直视。 姑娘是山中猎户的女儿，总是帮衬着父亲将打来的猎物和着山珍待到山下的集市来卖。镇上的人们都喜欢姑娘家的野味，姑娘将山货递予书生的时候，书生便红了脸，垂着眼匆忙接过便跑开，看不见身后姑娘爽利地将大辫子甩在身后，掩着嘴“咯咯”地笑，明亮的眼里似乎生出了光来，书生只知道每次镇上赶集的时候，便跟爹娘说起，要出门去买些山货。 第一次，是家里人让他帮忙去买些野味，后来书生便想方设法地去姑娘的摊上买东西，到得今日里，书生打定了主意，要去山上寻那姑娘。 天刚蒙蒙亮，书生就从家里跑了出来，一头扎进了大山。这山这样大，姑娘住哪呢？书生也不管，心想这山上总有路，这路总能通向姑娘家，他总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见到她，与她说上心里话。 可是，这雾怎么这么大？ 这山上总是有雾的，每日里站在镇上往山上看，这一整座山总是云雾缭绕，高高的山峰时隐时现。老人们都说山里有九孔雾眼，山中的雾从来没有消散过，可那烟雾缭绕的青山只是更加的美丽神秘，却甚少如同这般，仿佛天上的云彩都塌了下来。书生原想着日头升起来，雾便要散开些的，可是这估摸着已是过了午时，这雾丝毫没有一点消散的迹象。 书生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走在了什么地方，山上没有见着人家。他不过停下休息了一会儿，便再也分不清来处，只有缠缠绕绕的雾，只有掩映在浓雾中的参天大树。 书生两眼昏花，满头大汗，跌了好些跟头，早将踹在怀中的馍吃了个干净。他又累又饿，心里越发地焦灼起来，要往哪去？他本以为最多到了半山，就能找见姑娘的。 书生的腿都快抬不起来了，步履越发的蹒跚，身上特意新换的衫子已然不成样子，可他还想要，找找姑娘的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定要见着姑娘，亲口对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可是在哪呢？还在前方吗？一定……快了吧？ 书生咬咬牙，不知道去哪儿，便只是向着高处，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汗水迷了眼睛，鞋上沾满了泥，书生已经累得再想不了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向上爬，向上爬。 山神爷爷保佑，让我找到她的家。 日头似乎越来越暗，那雾竟然丝毫不曾消减，书生的心里已满是绝望，终于有些害怕起来。山里寂静无声，他找不到姑娘，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天若是黑了，要怎么办呢？这山中，可都是野兽啊！ 可他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了下来，他只怕再也抬不起脚，便要永远迷失在这片似乎永无止尽的浓雾之中。 爬啊爬啊，山上的空气有些凉了，白茫茫的雾中看不到日头，可也只怕太阳快要落下了，书生急得想哭。山下的镇子不大，一边靠着山，一边靠着海，镇上的人们安居乐业，吃山吃海，除了渡海来的客商，甚少有外出的。他这二十的年岁中，一直有爹娘庇护，从来不曾出过远门，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苦。 眼前似乎透出了一点红色的影子，书生揉了揉眼睛，努力向前攀爬了十余步，终于看清了，原来是座红色的山门。 原来已经到了山顶的山神庙！对啊！还有山神爷爷的山神庙！ 书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有了精神，仿佛沙漠中渴水的旅人看到了绿洲，奋力冲了上去，一把推开半掩的大门，跌进了殿里。 这是山神庙啊！大家都说最最灵验的山神庙啊！ 年轻的书生跌跌撞撞，跪在了山神像前，仰头闭目，虔心祝祷。 求求山神爷爷保佑，让我可以寻到她。 …… 紫胤忽然睁开了双眼，一旁跪坐静侍的红玉微微探身：“主人，醒了？”紫胤扫了她一眼，从卧榻上撑起身来，视线落在案上的博山炉上。 那香炉不同往日青烟袅袅，却是从气孔中溢出浓厚烟气，徐徐上升，缓缓溢散，那炉身似是掩入一团云雾中，几乎看不真切。 紫胤转眼问红玉：“今日这香可是多放了？” 红玉点头道：“那盒龙涎香今日便用尽了，盒里尤剩些碎末，毕竟是千金难求之物，红玉不忍弃之，便一并投了进去，明日便开盒新的，主人可是觉得不妥？” 紫胤未置可否，却伸手将那香炉托了起来。 “主人？” 紫胤不言，一手轻托香炉，一手凝做剑指，轻轻一动，指尖一点荧光没入香炉之中。 “你可知这香炉有何妙处？” 红玉微微一愣：“红玉不知。红玉只知这博山炉是山君所赠，乃是主人爱用之物，长置案头，宁神休憩时，常燃此香。” 紫胤点头，又端详了那香炉一阵，将之轻轻搁于案头，才转眼看红玉：“不止如此，这炉中另有乾坤”。 “另有乾坤？”红玉不解地问道。 “正是。这博山炉中自有世界，乃是一座雾山与山下小镇，镇外连着海。山中有走兽，镇中有人家，海路则链接异世，得机缘者自可相通。只是这炉中世界与现世不同，燃香之时才活过来，香灭之时便即沉隐，” 红玉惊奇地张大了眼，转眼细看那香炉，似与寻常香炉惯用的形制一般无二，只是色泽古拙，雕工精巧，呈一山形，峰峦高耸，上雕有虎豹狼虫，山脚下刻有街镇人物，最外围还是一圈海波纹。 “难怪主人爱用此炉，日日燃此做香。” 红玉细细观赏，只是烟雾缭绕，如云如絮，轻摇晃动之间，方隐约得见真容，山顶隐现，凝神视之，竟似要被吸了进去，掉入那大山之中…… 红玉猛然回过神来，奇道：“山顶似还有一座庙宇？” “这山上有一座山神庙。” “何人掌管？” “便是此庐的主人。” “那……？” 紫胤点头：“正是。山君谓我避世太久，总想着给我找些事来。” 红玉见他微微露出无奈神色，不禁扬起唇角。 “那主人方才是为何？” “今日乃是七夕，那镇上的书生要去寻找山上的姑娘，可是雾太大却在山中迷了路，一路艰辛，终是到了山神庙中，诚心祝祷，我方心有所感，便助他一助。” 红玉面上笑意更暖，心中不禁暗慨，不愧是山君，当真知他甚深。若非山君所赠，主人怕是想不起来今日是七夕佳节，她倒是本想提醒一二，可又寻不得适当时机。 呼儿门厅响动。二人转眼望去，去见古钧走了进来，行至紫胤身前，俯身行礼。 “可是剑塔有事？” 古钧点头。 “如何？可是又在闹了？” 古钧又点头。 紫胤微微皱眉，轻撩衣摆走了出去，红玉古钧旋即跟上。 …… 随着门被推开，喧嚣之声戛然而止，无数视线转了过来，接着，便是一声声“主人主人”的兴奋呼喊涌来。 几条人影快速粘了上来，或高或低，将紫胤围了一圈。 紫胤负手而立，看着一圈形色各异的剑灵，被闹得微微皱眉。 ”什么事，让古均来寻我。“ ”主人主人！“ ”今日可是七夕呀！“ ”主人主人！“ ”听说七夕有花灯会！“ ”有热闹的集市！“ ”有好多姑娘！“ ”主人主人！“ ”带我们去玩——“ 紫胤大皱其眉，身下传来拉扯，低头一看，富贵黄衫的小孩正拽着自己的衣角轻轻摇摆一脸委委屈屈可怜可爱撒娇。 “主人主人，好不好嘛……” 哎……紫胤低头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顶。 …… 山中的书生呆呆地跪在山神像前，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虎啸。 “嗷呜——” 书生猛一回头，便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头猛虎，一双琉璃样的眸子静静地盯着自己。 “啊——！” 书生吓得大叫出来，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很快脊背便抵住了神龛的石台，再无退路。 “啊啊——！山神爷爷救我啊！” 书生吓得疯狂大喊，又过了数息，似乎不曾听见响动，书生偷偷睁眼来瞧，却见那老虎立在门前，依旧静静看着他，并未靠近。 书生大气也不敢喘，两股战战，却见那老虎扭转身朝外走去。书生大睁着眼，正要缓缓吐出一口气，可那老虎又停住身形，扭转头来定定看他，看得书生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那老虎却又转了身向外走了几步。 如此反复几次，书生终于回过了神，试探着颤声问道：“你、你是要我……我跟着你吗？” 老虎不答，只是看着他，又向外走，走出一点便又停下来等。书生长大了嘴，嗫喏半山，终于撑着身后石壁，抖抖索索站了起来。 “那……那我跟着你走……你、你……这有山神爷爷看着，你、你可不能吃我……” 老虎听言，转头慢慢向外走去，书生连忙跟上，此时方觉背上凉津津的，方才爬山的热气早没了，全都化作了冷汗。 …… 天已擦黑，昆仑上下的小镇外，忽地闪出一个传送的法阵，一呼啦出来了好些个人，一个个兴奋不已。僻静之处倒是没什么人，否则怕是要被这凭空出现的一伙儿怪人给吓住了。 等那一拨儿大呼小叫的都出去了，最后才走出几个人，白发的道人手里牵着个黄衫的孩子，身后跟着红衣的女子和赤膊的壮汉。 法阵隐灭，众人站定，先头数人早已跃跃欲试：“主人主人！快些儿！” “……我等一行过于扎眼，你们自去玩耍，记得莫要生事。” “是——！” 山下镇上已是张灯结彩，街上热闹非凡，沿街的摊位一眼望不到头，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吵吵闹闹的相伴出游。 白发的道人无奈抱起了孩子，身后红玉抿嘴偷笑，古均铁塔一样跟在身侧，有意无意，将拥挤的人流隔了开来。 小孩满脸都是新奇兴奋，攀在紫胤肩头东张西望，不住发出“唔唔”的声音，却又不说话。 紫胤转头看他，却见小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拿着糖人跑过的孩子身上，右手的食指已是要吃进嘴里。紫胤想了想，转头买了串冰糖葫芦，递给了他。 “哇！” 小孩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闪着灼灼的光，迫不及待地一口添了上去。 “好甜啊！主人真好！” 小孩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转头一口亲在了紫胤脸上。 “吧唧！” 带着糖的口水黏在了脸上。 红玉看了眼紫胤的脸色，忍不住嘴角勾起，终是嘱咐道：“团龙，好好拿着别乱晃，不要蹭到主人头发上了。” “知道了！” 小孩子响亮地应答道，小心地将糖葫芦那远了些儿，开心地啃了起来。 紫胤终于停了下来，将团龙递给红玉：“你带着他逛逛，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红玉瞪着他，又见他转向古钧：“你去跟着韶戮他们，莫让他们惹事。” 二人尚未答话，便见他袖袍一拂，凭空消失了，留下几人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大眼瞪小眼。 “市，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 紫胤背手站在一处僻静的小巷尽头，略微回身。 身后的黑暗中走出一个挺拔的少年身影，说是少年，身上却透着沉郁，他低低地道：“市只想跟着主人。” “往事千年，如今天下太平，你也该看看太平盛世的光景。” “……” “去吧，今日不可跟着我，要不帮着红玉看团龙，要不跟着桃花去喝酒。” “……是，主人。” 月色如霜，洒在湖面之上，远处的热闹喧嚣已然听不见了。 紫胤看着湖面默不作声，仿佛眼前这小小湖面与那昆仑山无边云海别无二致。 湖面黝黑，泛着月色波光，静夜秋风，格外清静。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要无人打扰，这一小片镇上人常来汲水的湖泊也能看得天荒地老。 …… “团龙呢？” “跟着韶戮和长扬呢。” “他们？” “是啊，主人且宽心，红玉知道团龙身上宝物众多，只怕贼人觊觎，那二人虽玩性大些，却也知晓轻重，不会有失，况且他二人爱闹，男孩子跟着他们也比同我在一处快活些。” “……你怎不去逛逛？” “……七夕佳节，红玉……只想陪伴主人左右。” 哎…… 红衣的身影上前，站在白发道人背后一步之遥，同他一道，看着眼前再普通不过的风景。 静夜如思…… …… “主人！韶戮又抢我的包子！” “主人！风行把钱都用光了！” “主人！我看见桃花去喝花酒！他还收了姑娘的帕子，噫！他转头就把帕子给了市！” “主人！不关我事，都是长扬把人摊子撞了，被抓着赔钱！” …… “主人——！” 白发的道人已然转过身来，身后月华如水，远处，一大个汉子如风般大叫着冲了过来，肩头骑着个孩子，那孩子高举张开，笑颜满面：“主人——！抱抱——！” …… “咦？你不是镇上那个呆呆的后生吗？怎地到我家来了？呀！你身上怎地这么脏？莫不是迷路了？今日的雾是出奇的大呀，若是不熟悉山路可就回不去了。走！我送你回镇上，正巧，我跟爹爹说了，要去镇上看看灯会呢！听说海上来了好些商人，不知道可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 祝愿天下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