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平沙落雁

    　　尸气与鬼气猛烈相撞，震出的余波将周遭的地面都撕裂出了沟壑。断壁残垣被掀上半空，一片狼藉。

    李规焉穿过漫天尘埃，看清杨星落时，眼里的热泪终于含不住了。

    残魂颓然躺倒在地，虚弱至极，没了鬼气加持，他单薄得像下一刻就要消散。

    杨星落跌跪在地，朝着李规焉招了招手：“过来吧。”

    “残魂的鬼气已经全部消了，你去吧。”杨星落深深喘了几口气，艰难地说道。

    李规焉一句话都说不出。

    没理由责怪杨星落擅自救他，可他也不想要杨星落又一次为了他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听话，快去。别让我白忙一场。”杨星落催了一下。

    李规焉仰头狠狠闭了闭眼，几步走向残魂，掏出招魂符贴在右手掌心，再将掌心贴向残魂心口。

    残魂毫无反抗之力，随着引魂符的作用渐渐变得透明。

    铺天盖地的回忆涌入脑海，头疼、心痛，李规焉竟然支撑不住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回忆】

    阳春三月，李规焉和杨星落正在从纯阳去往长歌门的旅途上。

    途经洛道，在李渡鬼城外碰上了求救的人。

    那一阵子总有人偶然经过李渡鬼城，就被突然伸出的鬼手拖进城去，再没能出来。

    李规焉和杨星落碰上的，正是一位带着婴孩的农妇。

    被抓进李渡鬼城的是她的夫君，整个家里唯一的劳力。没了他，上至耄耋父母，下至待哺婴儿，全都失去了倚靠。仅凭农妇一人，根本养不活他们。

    她徘徊在李渡鬼城外，甚至想过如果找不回她的夫君，和送到恶鬼手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遇见李规焉和杨星落。

    两位侠士听了她的遭遇，竟然毫不犹豫就进了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城。

    可李规焉和杨星落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是天人永隔的结局。

    李渡鬼城里有漫山遍野的瘴气，有成群结队的毒人，有实力骇人的鬼王。

    那些被鬼手拖进来的人，都被炼成了毒人，变为鬼王的兵卒。

    李规焉和杨星落在遭遇鬼王之前，就已经快被毒人拖得筋疲力竭。

    所以当鬼王出现，于两人而言都是晴天霹雳。

    李渡鬼城历来有鬼王统领，而鬼王需要更迭，这更迭的方式就是吞噬生魂，新魂即成新鬼王。

    那一阵子频繁有人被鬼手拖走，其实就是鬼王在挑人。

    直到这次李规焉和杨星落自己闯了进来。

    鬼王看到李规焉的一瞬间就看中了他的根骨和修为，因而不由分说就要吃了他的魂魄。

    那一天，李规焉已经浑身是伤，给自己落了镇山河。

    见攻击李规焉不成，鬼王转而攻向杨星落。

    李规焉挣扎着再次落下镇山河，一口热血从喉间涌出，意识渐渐模糊。

    随着李规焉变得虚弱，他脚下的镇山河开始消失。

    鬼王抓住这个时机，一把掐住李规焉的脖子，就要抽走他的魂魄。

    杨星落情急之下，果断跨出了那个刀枪不入的气场圈。

    几乎是透支了全部力量的笑傲光阴，杨星落把音域边缘设在了鬼王和李规焉之间那极窄的缝隙里。

    哪怕是偏倚一寸，都无法成功阻止鬼王的杀意。

    鬼王成功被激怒，怒火全部撒向了杨星落。

    于是在被鬼王贯穿心口，攫住了心脏的一瞬间，杨星落终于拼着最后一口气，对李规焉读出了那一句：“平沙落雁。”

    从音域中挣脱了鬼王的利爪，李规焉不受自己控制，蓦然转身，朝着李渡鬼城的出口走去。

    而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出口，杨星落的心脏也被鬼王捏碎。

    之后就是残魂的记忆了。

    魂魄被鬼王吞噬，杨星落失去意识，于混沌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他醒来看见了李规焉的三魄残魂，恍如隔世。

    杨星落明明记得李规焉已经被他送出了李渡鬼城，怎么会还有残魂滞留在此？

    思索再三，唯一的答案只能是那天鬼王还是伤到李规焉的魂魄了。

    “爱恶欲”被吞噬，杨星落竟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对于杨星落和残魂而言，他们都被鬼王所吞噬，因而李渡鬼城罕见地生出了两个新鬼王。

    只是上一个鬼王原本看中的是李规焉，加之残魂偏执，竟然和魂魄完整的杨星落势均力敌。

    两人从最初被吞噬，到逐渐恢复意识，恢复实力经历了数年。

    当残魂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他就伺机盗走了杨星落的翠玉，并设法投放在李规焉下山游历的途中。

    长安的水鬼是他唆使，瞿塘峡的尸王是他唤醒，巴陵县的鬼新娘也是他蛊惑。

    他做这一切，为的就是刺激李规焉重回李渡鬼城。

    虽然过程中，杨星落一直在设法阻止李规焉故地重游恢复记忆，但终究还是低估了造化弄人。

    李规焉回来了，并且与残魂相见。

    残魂觉得李规焉的样子看起来好刺眼，他为什么那么亮眼？他为什么在这种肮脏的鬼蜮都看起来纤尘不染？凭什么都是一个灵魂，他是清正崇高的道长，是杨星落生前死后都要护着的人，他却只能浑身是血，洗都洗不掉，永远看着那么颓丧，入不了杨星落的眼？！

    那是不是只要他再次吞噬李规焉还活着的灵魂，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杨星落就满意了？

    于是残魂对李规焉咄咄相逼，恨不能杀之后快。

    杨星落宁愿承受百年尸王的尸气也要和他斗到底！显得他多么可笑。

    之后杨星落所做的事情，李规焉都记得了。

    现在李规焉想起杨星落以巨剑贯穿自己心口的画面，就会想到他被鬼王硬生生捏碎的心脏，然后悲从中来，心口剧痛。

    【回忆完】

    杨星落的背后已经逐渐显出朦胧的黑影，他的时间不多了。

    李规焉从回忆中醒来，猛然起身。

    他看见杨星落身后的黑影了。

    残魂不在，杨星落成为了最新的，也是唯一的鬼王。

    李规焉来不及消化呼啸而来的回忆，他跌跌撞撞走向杨星落，看着他苍白的脸，想伸手去碰一碰，又生怕碰疼了他。

    那些梦境里的欲言又止，相见未见，现在都无比清晰。

    如果说此前他只是理智上清楚自己应该是深爱杨星落，那此时此刻就是满腔爱意如长堤后的一池洪水，仅仅是注入了一滴新鲜的甘露，就已经溃然决堤。

    杨星落虚弱至极，他十分疲惫地抬了抬手，抚上李规焉的眼角：“好啦，事情都解决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李规焉咬着牙泣不成声。

    杨星落把李规焉揽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

    “你会怎么样？”李规焉颤抖着声音问。

    “我么？大概只能在这里做鬼王了。”杨星落想说得轻松一点，骗骗李规焉，说他还能再出去找他，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不能出去了，对吗？”

    “嗯，不能了。”

    杨星落肩头又传来李规焉隐忍的抽泣声。

    之前能走出李渡鬼城，只是因为鬼王同时吞噬了他和残魂，由于无法融合，其实算不得成功。而现在，他是真真正正的鬼王了，代代困缚于李渡鬼城的鬼王，再也迈不出去半步。

    “好啦，你得走了，活人不该在这里待太久。”杨星落音色柔和，像是在哄人。

    李规焉摇着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留在李渡鬼城，生也好，死也罢，都没有关系。

    可李规焉没有注意到，杨星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身侧幻化出了那把古琴。

    “李规焉，走吧。”

    什么？！

    “不需要你再来找我。”

    又是平沙！！！

    李规焉和当年一样，再一次不受自己控制，头也不回地，穿破重重雾瘴，跨出了李渡鬼城的大门。

    从门里出去的一瞬间，李规焉身上的控制就消失了。

    他猛地转身，却见那破旧的牌楼下生出了一道巍峨的门。

    杨星落把李渡鬼城整个封印起来了……

    “杨星落，你这是诛心……”李规焉跪坐在这道门前，久久不曾离开。

    ·

    往后许多年，终于不再有人误入李渡鬼城，更没有鬼手戕害无辜的过路人。

    又一年三月，李渡鬼城外，一棵枯树竟然抽了芽。

    一位白发道长在这个时节自长歌门而来。他带回了一坛美酒、一卷书册，靠坐在李渡鬼城的城门外。

    附近村里的老人说，这位道长年年都来，从清秀俊朗到如今容颜沧桑。

    没有人知道他的道号，只知道他很会抓鬼，并且收费低廉。

    李规焉靠着那扇门，熟门熟路地屈起指节叩击三下，然后给自己斟了酒，又给旁边备着的空碗满上，端起酒碗磕了一下碗沿，仰头一饮而尽。

    “杨星落，第五十年，可还好？”

    厚重的门里，也同样靠着一道青白装束的年轻身影。

    “李规焉，第五十年，可释怀？”

    门外的人对影独酌，摊开从长歌门带回来的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那书卷里的文章落款正是杨星落。

    门里的人伶然抚琴，像是为外边的诵读配乐。

    “对了，长歌门不再教弟子们缩小笑傲光阴，那倒成你的绝学了。”李规焉忽然说道。

    “没有了也好，这样就不会一看到就想起你。”

    “……”

    世有规焉两重山河，

    人间一梦再无星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