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杏花

    千巧十岁那年，正值酷暑，周眳干农活时中了暑气，在田里晕厥半日也未曾有人发现。

    直至天黑，周潜从山中采药回来，见父亲迟迟不归，叫了好些人去寻周眳，才在一片麦田里找到口吐白沫的周眳。五十多岁的老头，昏厥半日，差些救不回来。

    周潜千巧守在周眳榻前整整一夜。翌日，千巧还似往常那般披了件浆洗得掉色的青色长衫，去往村头祠堂。

    “爹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哪？”在千巧踏出周家木门时，周潜刚提着水桶回来。他皱眉瞧着她，话语间尽是责怪意味。

    “……去祠堂，我方才已替父亲服了药。今日我会早些回来的。”她并不觉得现下去祠堂有何不妥，那里多得是老弱病残的可怜村民。

    周眳气极反笑，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看她不顺眼的原因。究竟是养育她数年的亲人重要，还是那些与她无关紧要的村夫俗子重要？周眳向来待她好多于周潜，家中好不容易开一次荤，大半rou都送到了千巧碗里，冬日里他还得和父亲挤在那张冻死人的冰炕上受罪；她哪里懂什么知恩图报，人人眼中的神女，在他看来，分明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提着沉甸水桶的手发颤，此刻他多想将这不属于他们周家的白眼狼赶出去，“爹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在你心中还不如旁人来得重要。”

    千巧从未听过这般刺耳言语，当时三刻也不知从何开始为自己辩解，“不是的，周潜……”

    还不等她说完，周潜“砰”一声将大门拍上，只留她一人在门外。

    阿玄怡然自得，在飞云山那头的龙宫中，从夜明珠中窥探着周家的一切，他边唾弃周潜有眼无珠，边又巴不得周潜多厌烦她些，最好是闹上一辈子，早些断了他们这条姻缘线。

    但阿玄没乐多久，那年寒冬他亲眼看见她如何悉心照料周潜，他一直捧在心尖上的娇花，正手把手给周潜喂饭擦背，一如他们前世那样相敬如宾。他急了，这叫他怎么肯？

    当日夜里，他化作狼身下了山，途径村头枯井时还瞧见周潜在捣洗衣裤。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半夜洗什么裤子？他如何不明白，心下更是火怒三丈。

    要不咬死周潜算了，阿玄恨巴巴地想着。

    既她不能留在他身边，他还不能主动去么？他甘愿舍身做她身旁野兽，哪怕他掌具通广神力，哪怕他曾是翱翔霞边游龙，他愿在有她的地方自投罗网。

    什么成人之善，月老星君的话从来都是只得一个“说”字。他只知他每夜每夜拥着心头挚爱的神女，吃她乳含她xue，才叫极乐。

    今年三月，村里杏花开得极好，周潜借口邀了千巧出门赏花，还叮嘱她莫要带上那匹山狼。

    都是下里巴人，还懂得赏花这等闲情逸致之事。这杏花年年开年年败，除了今年开得更盛，几乎与往年光景也是大同小异。大越村本就没什么算得上好的景，唯独河边那几棵落叶乔木尚可入眼，于是在那几棵杏树下，多的是大越幽会结缘的男女。

    周潜每日从田地里干完农活回周家时，总要途经那几棵杏树。他前几日才瞧见老林家的长子站在杏树下，向一女子求娶。树下鸳鸯眉目传情，竟有些艳羡周潜。

    他已有十五，他也想娶了。自三年前与她不再水火难容，他二人虽未如真正亲人般融洽，可他心里清楚，千巧心里有他一席之地，而非芸芸众生的一粒沙。料此，名为情窦的种子在他心中某个角落隐蔽地生根发芽，他的目光再难从她身上移开。

    周潜千巧二人来到树下时，正有三两孩童绕着乔木嬉耍。

    一个扎着冲天辫儿的女娃娃看见千巧，撒了腿就扑向她卖乖，叽叽喳喳似欢快雀儿，“神女大人，今日阿玉也去祠堂跪拜了，神女大人会一直保佑阿玉快高长大的是不是？”

    她抿唇笑，从来都是潋滟湛澈的眸笑成弯月，妍丽嫣然，“是，阿玉最是乖。上苍会一直保佑着阿玉，快快长大，莫再要你娘为你cao心了。”

    周眳从不叫她下田cao劳，她本就生得透亮，因此总要比旁人白净上许多。像是飘入大越的一片极美雪花，在灰暗破旧之中也依旧夺目。

    周潜在一旁目不转睛望着她姣好侧颜，她弯腰同那叫阿玉的小丫头说着话，发尾几缕缠在了她衣衫的如意扣上，好似蜿蜒小蛇盘缠在上，发丝间隐约还瞧得她颈边一颗芝麻大的秀痣。

    那颗浅红的小痣生在那太旖旎，犹如燎火灼了他一般，教周潜不敢再看。可他分明瞧真切了，她这件衣衫是去年她自个儿缝的，还特意做大了些，说是能多穿个好几年。可现下只见那衣衫胸襟前已是鼓起一片饱满小丘，比不得去年那样松垮，啥也看不出来。

    女子这里怎的长得这样快。周潜赤红着脸感慨道。

    千巧笑着同那几个孩童戏笑，杏花影下祥和，欢声嬉语，周潜背手站在她们几步之遥外。也许他以后也能与她生下阿玉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儿，又也许是憨状可掬的儿子，不论男女，他都喜欢。

    想什么呢？还未求娶，孩子名字都快要想好了。周潜脸更红，心如鹿撞。思虑少顷，他笃定主意了。

    “千……”少年声音发颤，手心攥满了汗，“千巧……你可有中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