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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愿望(6)

    第十章:愿望(6)

    Chapter10: Wish

    睡觉前,伊冯照例躺在床上练习咒文,她练了整整一天的发音,复杂的卷舌音已经能流畅地从她口中发出,龙语像涓涓细水,在她的唇舌间自如地流淌。她发音饱满,字正腔圆。

    她又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碰巧的是,能回答她疑问的那头龙正好卧在床头,她不需要揣着疑问入睡。

    “为什么你只教了我龙焰的魔法?”

    “火魔法由狄维恩教你。他不能使用龙焰,所以我亲自教你。”

    金色的龙瞳里倒映着翻滚的人影,那双眼睛也不像曾经那样恐怖。

    她又问:“狄维恩说只有人类不能使用龙焰,但是你跟我说过,龙焰只有你会。”

    “龙都可以喷火,它们喷出的火和普通的火焰没什么区别,但是人类会把龙类的火焰都视为龙焰,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龙焰,自然不能区分火焰和龙焰的不同。”

    “哪里不同?”她刨根问底。

    “现在解释给你听还为时尚早,说了你也不懂。”它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敷衍她,但是它又说了很多话,远远超出它的习惯,“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除了我和狄维恩,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使用龙焰。只有当你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才能使用它,平时你就把它彻底忘掉。”

    伊冯嘟囔:“如果不是真的死了,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伊冯!”它低呵道,“别胡搅蛮缠。”

    “好嘛!”

    伊冯用力鼓起嘴,再把嘴里鼓着的气吐出去,上下唇被气流冲动,发出噗噗的声音。她又开始做被狄维恩称之“不淑女”的小动作了,但是龙不会管她。不管她做什么都不会被它冠以“不淑女”的头衔,它永远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她,不说话不生气,目光跟着她。

    那条黑色的长尾在身后甩动了一下,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伊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它的尾巴,她为自己敏捷的反应力得意洋洋。

    “松开。”

    它的语气没有变化,但是似乎不太开心,伊冯想,如果它是人类,它现在肯定在皱眉,不太高兴又无可奈何。

    “不。”

    于是她叛逆又简洁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手指毫不客气地扣住尾巴的后半截,这个位置它甚至没法甩脱她的手,除非把她整个人抽飞。尾巴末端她不敢上手抓,那里有尾刺,虽然暂时收起来了,但是看着还是很有威慑力。

    她顺着它的尾巴往后捋,掌心紧贴,光滑冰冷的鳞片在她手掌下滑过,轻微地翕动。龙的尾巴是它身体中格外长的一部分,但它总是把尾巴弯起来,藏在身后,她一直没有好好比对过。

    她用双手做标尺,卡着长度在它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它刚想撑起上半身,又被她按了回去。

    “先别动,让我测一下。”

    这头龙果然不动了,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追着她的手,转来转去,它看上去相当小心谨慎。

    “原来你的尾巴比身体还长。”她惊讶地得出结论,“你不变小的时候真的看不出来。”

    它从床上站了起来,踩在柔软的被褥上难以保持平衡,所以它还撑开双翼,扑腾了几下。

    “以防万一,我需要警告你,以后看到其他龙,不要摸它们的尾巴。”

    “为什么不能摸?”一边说着,她还无意识伸出手,在它的尾巴上摸了一把。

    它在她面前坐直,像一只猫一样撑起身体,四肢僵硬,“你知道人鱼的鱼尾是不能摸的吗?”

    伊冯迷茫摇头,她见过好多次人鱼,但是从来没摸过他们的尾巴,所以并不清楚后果。潜意识里,她觉得摸尾巴是不太礼貌的事情,只有关系很亲近才可以摸,比如说她和龙。

    “人鱼的尾巴对外界刺激非常敏锐。”它又补充了一句,“龙也是。”

    “什么意思?摸尾巴会弄疼你们吗?”她说完还不死心地又摸了一下,“那我轻点摸就不会刺激了。”

    它不说话了。

    伊冯躺回床上,自顾自和她的玩偶们玩耍起来,身边迟迟没有声音,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回味过来它话里的意思。玩偶从手上跌落,在脸上弹了一下,掉到一边去了。她抬起头,龙还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她戳了戳它收敛的龙翼。

    “翅膀……可以碰吗?”

    它瞥了她一眼,翅膀微微抬高,“可以。”

    伊冯抓着它的龙翼,拉到身前,“我有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龙和龙之间怎么生孩子啊?”

    “……”它纹丝不动,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说的话。

    伊冯又戳了下它。

    “你生过小龙吗?”

    “没有。”它的语气很冷硬,似乎这个问题冒犯到了它,“真龙不能繁殖。”

    “噢,原来是这样。是因为你们没有性别吗?”

    它又不说话了,直着脖子盯着床幔,一个目光都没有投下来,似乎那里有什么值得它好好打量的东西。伊冯迟迟得不到答案,不满地撇了撇嘴。

    “如果摸到龙的尾巴会怎么样?”

    “它们会猛烈地抽动尾部,可能会抽伤你。”过了很久它才开口,语气很僵硬,“……或者,你有可能会被咬。”

    伊冯乐了,“那你怎么不抽尾巴?”

    龙突然凶了起来,“你想挨抽?”它大大张开双翼,凶狠地逼上来,阴影笼罩在伊冯身上,“胡闹也要适可而止。”

    “我没有胡闹。”

    “再顶嘴这个月不许出去玩了。”

    她委屈起来,“你又训我。”

    “训你你听话了吗?”

    伊冯不死心地犟嘴,“我哪里不听话了?”

    它冷笑连连,“白精灵来的那几天,你觉得你表现得很懂事吗?”

    它不说还好,一提起白精灵,伊冯就烦躁起来。

    “我又不认识别人,艾尔已经不把我当朋友了,他自己说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难道我还要讨好他、求他跟我说话吗?我又不喜欢恩多尔,她也不喜欢我,我干嘛要去他们面前站着?”

    它吸了一口气,仿佛在隐忍怒气,并不说话。她有些怵它,但是又找到了一个还击的理由。

    “而且你为什么要让白精灵过来呢?你可以自己飞到巨木林去找他们啊。”

    它盯着她,半垂着眼,神色沉漠,一瞬间伊冯产生了这是一个人在盯着她的错觉。

    许久,它冷冷道:“你还真是不懂事。”

    心里不知从哪爆发出一阵怒气,她猛地坐了起来,抓起枕头朝它身上摔去,怒吼道:“你喜欢懂事的就去找恩多尔啊,让她住在岛上。我又哪里做的不好了?为什么怪我不懂事?”

    它没有迎合她的怒火跟她对峙,只是道:“看来狄维恩说得对。”

    “什么?”她下意识被它的话牵着走。

    “我的确太溺爱你了。”

    伊冯心里咯噔一下,她从它的语气里听出了失望,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呼吸被无形的力量扼制住了,脑子里的东西化作一片空白,只被轰声占满。她怔怔地看着那头龙,无助地环顾左右,她下意识在找一条逃跑路线。

    她要从这里逃离,逃出它的视线。

    它已经意识到自己对她太好了,那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什么?她又要被遗弃了吗?扔在冰冷的黑暗里,重新回到落满尘埃的角落里。

    “伊冯,看着我!”它命令道,一侧龙翼压在她的小腿上,前爪牢牢按住她的脚踝,“你为什么总是提到恩多尔?你为什么对她有那么大的敌意?”

    伊冯却低下了头,直勾勾地盯着龙爪,那只锋利黑色的龙爪隔着被子抓着她,她第一次见到龙的时候,也是被这样抓起来的,被它囚禁在掌心,无路可逃。那次她挣扎了,她受了伤,伤口很痛,流了很多血,所以这次她不敢挣扎。

    “恩多尔不会住岛上的,也不会有机会伤害你。”

    它意识到自己刚刚吓到她了,声音又温和下来。

    这是它的经验,只要它把声音放轻放缓,她的情绪就会慢慢恢复过来。她要是余怒未消,那就再送上一份礼物——她最近很喜欢裙子,如果送一条不够,它可以送十条。

    “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选择的,你不需要把自己和恩多尔作对比,无论她是什么样的,都和你没有关系。”

    伊冯小声说:“放开我。”

    桎梏从她的脚踝上松开了,她把手伸进被子下,摸了摸脚腕,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因为它根本没有用力。

    它盯着她的动作,声音更加温柔了,“弄疼你了吗?”

    伊冯摇头。

    她一句话都不想和它说,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它。

    狄维恩看到恩多尔后,惊讶她已经长那么高的时候,伊冯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空了。就好像是一个储物间,她在里面塞满了东西,但是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打开门的时候只有风从地面穿行而过,她私藏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了。

    或者说,那些东西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她。

    白精灵来的那几天里,伊冯很想朝龙和狄维恩发脾气。

    都怪他们一直以来只和她待在一起,都怪他们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很特别,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对她百依百顺,所以她才得意起来,自视甚高,逐渐壮起胆子在他们面前胡作非为。她本来也不想做个乖孩子,所以愈发无法无天。

    可她没法责怪任何一个人。没人说过她是特别的,只是因为他们对她好,给予她想要的一切,所以让她误会了。

    说不定以前恩多尔也是这样躺在龙翼下的,和它挨在一起,头抵着头入睡。

    说不定恩多尔小时候也像她恃宠而骄,顶嘴赖床吵架闹脾气,样样精通。

    说不定它也送过她衣服呢,不然它怎么会知道白丝绸的衣服好看呢?

    伊冯躺回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面,遮住小半张脸。她必须得躺下了,再那样坐着她会觉得无地自容的。

    那头龙在床上来回转了几下,也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卧了下来。

    “你还在生气吗?”它弯下脖子,鼻尖蹭过她的额头,贴着她的头发,这样的姿势过于亲密,过于讨好,但是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说不定它也闻过恩多尔的情绪,像这样安抚过她。伊冯麻木地想着。

    “不生气了。”她面不改色地撒谎道,“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甚至没有跟它说晚安。她以为自己刚刚会哭出来,但是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流,所以她得快点睡着,赶在想哭之前。

    她把被子拉得更高,把头都埋了进去,埋在封闭的温暖里,躲避整个世界。在被子下,黑暗会收容她的幻想,她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