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涡缘

    城市边缘的骑行道上，两辆公路车并肩行驶着，昏黄的路面映出奋力踏动的身影，机动车疾驰而过的声响不时擦过耳畔。码表上的轨迹已接近预设目的地，棠臻和祁奥慢慢减速，轻喘着停到路边。

    这几天他们在熟悉环岛骑行的路线。比赛环海岸线单圈五十公里，只是偶尔骑行健身的祁奥需要加强训练，而棠臻有过几次赛事经验，自然带着他一起上路。

    便利店明亮的招牌在夜色中胜过街灯，消耗了大量体能的两人买了一些食物，穿过马路坐在堤岸上休息。

    棠臻脱下了骑行服，杏色的工字背心紧贴着上身。她解开扎起的马尾，如瀑长发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祁奥的头盔放在两人之间，他慢悠悠地嚼着能量棒，看着棠臻吃完一根香蕉又开始大口咬热狗。

    馅料太多她一口包不下，酱汁还蹭到了脸颊。棠臻刚要去拿纸巾，一张纸就凑到了脸边。

    “谢谢。”她鼓着脸颊按住纸巾擦拭，边吃边对祁奥说：“我每次运动完就爱吃高热量的垃圾食品，好像我运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它们似的，哈哈。”

    祁奥吞下最后一口能量棒，近在眼前的香味让他有些馋了。

    “看你吃得那么香，我后悔刚才没买一份了。”

    棠臻闻言夸张地坐开一些，一幅护食的模样叫祁奥忍俊不禁，收不住的笑意在脸上放大。

    两人说笑着，祁奥从腰后拿出一个扁长的金属盒，拇指一按，盒面收缩一半，内里竟是一块块颜色各异的果干。

    “还以为你这是个烟盒呢！”棠臻好奇地瞧着他的盒子，表面没有任何花样和文字，看不出品名厂家。

    小铁盒便于携带，同时空间也有限，通常只有口香糖、润喉糖之类能压片封装的糖果使用这种包装。而果干的形状不一，多用袋装与罐装，祁奥手里这款，实在第一次见。

    “叛逆期抽过烟，后来慢慢戒了，又染上这个小癖好。”

    祁奥让棠臻尝尝盒中凉果，她一一试着，听他说着不同果类：李子、青梅、桃rou……酸甜滋味在舌端漫开，她却分不清多少区别。

    下边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走过堤岸，手里各个拎着不少东西。

    两个汉子脱掉衣裤，拿着一条黑乎乎的带子，下水游到离岸最近的桥墩旁。他们一起用那条黑带缠起桥墩，绕了好几圈还余下很长一段，其中一人就拽着没入水里。

    岸上几人也没闲着，举着香烛朝向黑色的水面念念有词，等水下那人上来了，所有人又一起往水中撒着看不清的东西。

    “不是还没到鬼月吗？这里的习俗是提前祭祀？”

    棠臻望着下面一行人有条不紊的仪式，自言自语道。

    “他们做这些好像是为了别的。”祁奥与棠臻对视一眼，解释俱乐部正好有同事住在附近，当做谈资和大家聊过。“上个月，这座桥晃动的新闻知道吗？给不少人造成了恐慌，有些祖辈都居住在这块儿，但在建桥时迁居的村民尤其担忧。”

    在他们的右前方，一座宛似钢铁巨兽的桁架桥笔直横越在漆黑的海面之上，桥灯连成一条华耀长龙，气势如虹地奔向遥远彼岸。

    “从前对岸只是无人问津的贫瘠荒岛，七十年代才填海造地扩建发展，继而建造了本地第一座跨海大桥。”

    彼岸灯火涂抹出模糊的轮廓，如今那里已是当地吞吐量最大的工业港口。

    “但是听说，当时附近的村民都很反对这些建设，觉得我们侵占了海洋的地域，这样大动干戈地搅动海水，迟早要被吞掉。”

    那一行人正慢慢地沿着海堤回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向海里抛去细小的东西。

    “他们认为上个月大桥振动，就是应验了当年村里老人流传的说法。所以为了阻止灾祸，他们用海藻缠绕桥墩，再把海藻埋进水底土壤，意味着在水中生根，桥与海成为一体，这样海水就不会撼动大桥了。”

    祁奥看向棠臻，她没有其他人在听说这些行为后的嗤笑，倒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把它当成一种民俗来理解，还挺有意思的。而且，利用生物加固桥梁的先例即由我国开创。泉州的宋代古桥立于江海连接之处，克服海水侵蚀是当初的建造难关，你猜他们是用什么法子解决的？”

    祁奥摇摇头，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应该很清楚海边礁石上都有什么吧？”

    棠臻眼尾上挑，卖着关子循循善诱。

    祁奥微微低头，认真思索起来。

    海滩上的每一块岩石都像一座迷你岛屿，五颜六色的海滨生物在那里繁殖生存，有些为了抵御强劲的海浪冲刷，进化出非比寻常的附着力——

    “是藤壶、贻贝之类的吗？”

    棠臻满意地对他竖起大拇指，揭晓答案：“当时的建造者根据牡蛎的生物特性，将它们养殖在桥基上，以牡蛎的黏液胶结成牢固基石，也为桥墩构造了天然的保护层。”

    只是给牡蛎搬个家，不仅解决了建造难题，还能因牡蛎的活性而取得源源不断的材料补充，实在是一举两得的长久妙计。

    两人为古人的智慧感叹了一会儿，棠臻接着道：“海藻也能吸附岩石——但它们没有根，会把身体组织摊开在岩石上，真正的与其融为一体，只有狂暴的风雨或海冰摩擦才能扯下它们——”她将目光从已经走远的那行人身上收回。“哪怕他们用的不是那些死物，海藻也不能成为连接桥与陆的纽带。”

    “毕竟，这只是一些自我安慰的迷信手段。”祁奥耸耸肩，就算不具备理综知识，都能知道村民的做法是徒劳无功。

    说起专业知识，棠臻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细致地给祁奥讲解跨海大桥承台基座的浇筑工序。祁奥静静望着她，虽然不是很明白，却专注地将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细细琢磨。

    “大桥出现了少见但正常的涡激振动现象，他们无法理解就会倾向自己认知内的说法，再借用平时的生活习性与古俗结合，希望以此来抹除不可知的恐惧。其实这些行为，暗含着人们对生态环境的隐忧。”

    抛洒在海面的事物早已不见踪迹，唯有牢牢缠绞着桥桩的海藻，仍在维系着村民的依托。

    棠臻和祁奥收拾好垃圾与随身物品，离开前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桥与海。

    “听说，如果那些做法不管用的话，不仅大桥会倒塌，方圆百里的土地都要陷进海底漩涡。”

    这回棠臻终于笑了，红唇之下白牙皛皛，黑亮的瞳仁在街灯下闪烁。

    “迷信之所以成信，多少因为它吸纳了事实经验，只不过以前的人们不懂原理罢了。填海的确会破坏原始土壤的稳定性，造成土地沉降的风险。而现在五十多年了，大桥也到了要改建的时候。不知道当初遗留的村民，那时又会有什么新说法？”

    两人相视一笑，踏动单车驶向回程的道路。

    因为住所方向不同，他们在通往各自地铁站的路口分手。

    祁奥骑了一段路拐进一座立体车库，他骑上二层后停在一辆8系轿跑旁，从口袋里按了一下然后折叠公路车，接着放进打开的后备箱内。

    时间尚早，他还不想回家。双手鬼使神差地打着方向盘，开向了棠臻要走的那条路。

    她要去的地铁站在闹市，周边全是餐饮服装店，这会正是人潮涌动的时候，但祁奥一眼就看到了棠臻，她从一家小吃店出来，手里提着几大包食物。

    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有些猜到她要去哪，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验证没有意义的答案。

    车窗外的光影连番掠过他没有表情的脸，那双藏在暗影下的眼中透出异样的光，紧盯着前方俯身骑行的背影，似乎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得再不可寻。

    他跟着她从市区到郊区，一路上的车流逐渐稀少，两旁停放着成排的车辆，连绵不断的绿化带掩映着园区内景。很快道路越来越偏僻，绿化带也转变成铁网合围的机场边界。

    他看到早就等在岗亭的人迎向她，她停车与他拥抱，两人热吻得好似久别重逢，即使相隔那么远，他都能感受到那份激越。

    又或许，祁奥躁动的心跳，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