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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往事5

    他总是在观察自己。

    起初她就躲在帐子里面,甚至不怎么出声,除去两个将军,知道她存在的人就只有几个亲卫。

    小时候的事情大多有些模糊,但她生来听力奇佳,听到的声音全部印在脑海里,再出现就能被精准的捕捉。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她其实没有名字。

    那是一段艰难的行军时光,摸爬滚打,朝不保夕,每个人都像是从大灾里出来的一样,身上破破烂烂,沾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脸经过风吹日晒,又被寒冬干裂,粗糙泛黑。天灾人祸,枯草遍地,生机渺茫,但将士们眼中仍时不时会闪出一些光,像破碎山河中唯一不变的日升与月落。

    她在他怀里,在马上,在漫长劳顿的颠簸中,看破晓的太阳,看暗淡的月亮,无数个黑白轮转,金属的啷当声,就回荡在她的上方。

    军队遇袭时她在乱奔的战马之中弱小的像个小草,随时可能被踩进泥土,踩得粉碎。马匹嘶鸣,刀剑碰撞,怒吼,惨叫,兵器破空的声音,血rou绽开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人间炼狱,她捂住了自己发痛的耳朵,下一秒被卷进一个怀抱,离开地面,整个人裹进披风,她听到了裹杂在混乱中的,那熟悉的金属碰撞声。一瞬间震天的汹涌都归于平寂,她贴着他的身体,仿佛听到了大地脉动的声音。

    这声音让她忽地平静了下来,像是一只没有破壳的小鸟,蜷缩在最初始的混沌与安寂里。

    直到披风被掀开一角,一道光线打进了黑暗与迷蒙中,他说,“没事了。”

    没有名字,因为在乱世,在战场,在漫长又残酷的那一年,谁也不知何时就是生死。

    某一夜军中安静异常,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她在那个人手中得到一只箭筒,便枕着躺了下来。

    他在看着自己。目光从她身上穿过又停留。年幼的她还不太能理解那个眼神中包含的情绪,后来明白,那是恶战前的一夜,他在酝酿着应对一场极有可能到来的分别,与没有名字的自己,与并肩作战的那个人,与所有所有的一切。

    打了胜仗,军队里的欢庆都带着血腥味,一个又一个大伤小伤周身狼狈的士兵们从男孩面前经过,脸上却都洋溢着笑容。营地还没扎好,先放了饭,他从大锅旁端来一个碗,半蹲在她面前,披风落到地上,上面有许多灰尘与污迹,连他的脸都在战火中蹭黑一块。他动作利落地沥出一勺稀米递到她面前,轻声说,“来。”

    男孩不动,定定地盯着他,他很少当着她的面观察,被注视着,反倒垂了垂眼,又将勺子送近一点,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快吃饭。”

    那次胜利算一个小小的转折。踏上回西凉的路时,刚刚开始解冻,顽强的地方,露出了些许微微绿的草皮。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冷了。他们骑着马,并肩而行,那个人跟他说,“就叫,蝉吧。”

    后来,不行军打仗的时候,军营里,他会教她习武,那个人也会,但那个人时常不在,话也不多。关于她的性别,他们很少与她提及,不知道该怎么说,同时那也意味着别离。

    她在他帐中见过女孩子用的发簪,也看到过他在绢布上绣很漂亮很漂亮的图案,每次有了新货,他都会留一些亮丽的颜色。但那些东西从未到过她的手上,在别处也看不见。小时候她不是很懂,直到长大,才渐渐明白,自己在军营里有些麻烦——他们其实不会一直陪伴彼此。

    那一天,将军账内又堆了许多货品,他会仔细研究,然后再决定是否买卖。她掀帘进入,见到各式各样的货物商品,也很习惯,想跟他建立生意的人总是很多,会送来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刺绣,香料,彩色的石头。今天就有许多彩色的石头,其中一颗被他捡出来,正放在一根朴素的簪子旁比对。

    这一次有所不同,因为他问她,“喜欢吗。”

    纸包不住火的那天,或许近了。她摇摇头,目光移到了旁边的一块不起眼的铸剑石上。

    后来那块石头铸成了削铁如泥的兵器,一把短剑。跟他那把很像。雁门悬剑,她学了六成,虽然她的武学杂合了许多流式,但出招之间,仍有很多他的影子,都是快剑乱斩,重击收尾。他身上共有长短两把剑,至于长的那把剑,还没来得及。离别往往比想象中来得更要突然。

    扶风马氏的旗幡在外飘扬,他们终究走到了这一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军营,她长大的地方。

    要登上马车时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但从他的回复中懂得一二。从小到大,她听他很多的声音,排兵布阵时的冷静平缓,掌军行令时的严肃低沉,与那个人说话时的肆意随性,但这一次,他的声音轻轻的,轻轻的,渐渐在风中飘散,他说,“放心吧。没人是我的对手…”

    原来那就是牵挂与不舍。

    马车在路上颠簸,她没有回头。随行的人很多,很陌生。还是添了麻烦,她想长大,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而那个人会一直陪着他。

    许久之后,风卷起西凉的沙土,吹到繁华的都城,吹落在江南水乡,相隔千里,往事乍起,她望着那个方向,听到很远、很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