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在桌旁的青年一身衣衫华贵而又文雅，但却穿得不那么整洁，领口敞开，前襟尽是抓揉过的痕迹。他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将双手放在桌上，给医师搭脉，不时还发出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医师诊过他双手的脉，询问了一些病情，脸色略微沉重，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医师嘱咐他安心休养，起身走到门外，对在外面站立等候的人低声道：“刘备大人，他这病可能不太好。”

    刘备神色微凝，等着他说下去。医师继续道：“郭嘉先生面色发白，畏风形寒，咳而气短，久咳不愈，痰中有血丝，胸闷，肩背痛，有自汗，舌淡苔白，脉弱，此乃肺气虚之候。听说他长年就有这个病，只是最近格外厉害了，气血不通，络脉瘀阻，如果不好好医治，可能会‘肺痿’啊。”

    刘备眉头蹙起，担忧和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轻叹一声道：“没想到郭嘉先生的病这么重。长安一战，我急于求成，攻得太紧迫了，逼得他带病上战场，如果不是这样，病情也不会加重。”

    医师望着他，脸上露出仰慕的神色：“刘备大人一统天下，中兴汉室，功垂青史，竟然还如此怜恤屈身事贼的罪臣，真乃仁义之君也。”

    “仁义之君吗……”刘备双颊浮现一丝红晕，随即低下头去，“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医师，我决定将郭嘉先生留在身边照顾，请你为他开药，治好他的病。”

    医师点头称是，退了下去。刘备发呆片刻，轻轻在门上叩了几下，走进室内，只见那名叫郭嘉的青年正捂着胸口，伏在桌上发出低咳。抬头见是刘备进来，他眉眼间闪过一丝恨意，随后又收敛起来，低垂着头不说话。

    刘备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站在几步之外，向他拱手行礼：“郭嘉先生，你还……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如果咳得难受，我准备些蜂蜜雪梨汤给你，好不好？”他本想问“你还好吗”，但又觉得不妥，对方效力多年的魏国被覆灭，自己又疾病缠身，显然没什么好的。

    郭嘉低低地冷笑一声，扶着桌子边沿站起身来，一双细长浅淡的眸子望着他，缓缓开口道：“刘备大人，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的？”

    刘备有些局促，转开脸不忍与郭嘉对视。他说：“我知道你心中恨我，但你首先得为自己的身体考虑，先把病养好。”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就算想报复谁，或者拯救谁，也得先有命去做那些事。”

    郭嘉瞳孔收缩，踉踉跄跄地几步走上前来，伸手抓住了刘备胸口的衣衫。刘备不得不用双臂支撑住他，免得他摔倒下去。郭嘉眼中闪着泪光，凌厉又易碎：“我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有，你好好调养，一定会好起来的。”刘备立刻回答。但郭嘉并不相信，狠狠地摇晃着他，脸上神情近乎哭泣，喘息得更厉害了：“你说谎！”

    刘备看到他这样，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来了，他只能更加放柔了声音说：“你相信我，先吃药静养一段时间看看好吗？你还这么年轻，自己的身体应当多爱惜，何况并不是全身剧痛，坐卧难安，也并没有缺手少脚，神志不清，现在的病症还是能养好的。”

    郭嘉听着刘备的话，抓着他衣服的手指渐渐放松了一些，刘备轻轻拍抚着他的臂弯，语气温柔镇静，令人觉得安心可靠：“不要担心，我会亲自照顾你，让你早日好起来。”

    郭嘉神色震动，松开手后退了半步，嘴唇微颤，一副无助的样子：“这……这是真的吗？刘备大人，我跟你又没有什么恩义，你肯为我做这么多？”

    “没有什么恩义……吗。”刘备歪头想了想，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或许是这样，或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我不愿意看着任何一个人去死……”

    他握住郭嘉的手，把他带到床边，脱了鞋，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在罗衾玉枕上，柔声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药开得怎么样了。住在这里，有什么不顺心的都跟我说，想要什么吃的用的也尽管说，我不在的时候就找侍从，好吗？”

    “你还会来这里看我吗？”郭嘉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悲戚之色，反抓住刘备的手。有意无意地，他的指尖轻轻在刘备的手心摩挲，“我不过是个阶下囚，谁都可以随意践踏。你这位汉皇，新登大宝，事务繁忙，恐怕转眼间就把我忘记了吧。”

    刘备摇摇头，说道：“不会的，我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他忽然将手抽了回来，取下自己腰间的双股剑，郭嘉略微睁大了眼睛，只见刘备将剑连着鞘放在了枕边，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武器，留给你了，你既可以拿它作信物，也可以用它防身，你看可以吗？”

    郭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轻轻触碰了一下剑鞘，又立刻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指：“这、这把剑……”他似乎要脱口而出什么，但话语在舌尖滚了一滚，最终还是没说出来，低下头道，“多谢……多谢刘备大人。”

    刘备怔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就是提着这柄武器率军杀入长安的，也难怪对方表现如此不自在，他顿时也有些不安，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补救，急忙重新将剑拿到手里：“对不起，我不是……还是换一样东西吧。”

    但郭嘉却突然伸手按住了剑鞘，阻止了他将剑收回：“不，不要拿走……这把剑很好，不用换了。”刘备只得松了手，郭嘉将剑鞘拖了回去，抱在自己怀里，三尺长的剑，他拿着有些吃力，更显得一张苍白的小脸楚楚可怜。刘备目光中透出几分疼惜，替他将剑在床榻里侧放好，最后又轻拍了几下郭嘉的手背道：“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郭嘉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房间。过了片刻，确认人已经走远，暂时不会再回来了，郭嘉将身体调整成一个更放松的姿势，脸上脆弱、恐惧的神情全都消失不见，那双狭长的明眸反而露出一丝游刃有余的戏谑。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刚才与刘备的肌肤接触过的地方，拇指在其余四指上轻轻揉搓，仿佛还在回味着什么，嘴角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不错，郭嘉其实病得没有那么重，也完全没有因为亡国而意气消沉、陷入绝望与仇恨之中。在以往的生活遭到不可逆的颠覆之后，他首先想的是自己如何活下去。看到君主曹cao和他的少数亲信战死，多数同僚被流放到边远之地种田，郭嘉确信这两种都不是自己想要选择的，正好平日里正气亏虚、易感风邪的病发作了，他便发挥从前装病摸鱼的本领，将四五分的病假装到八九分。这位汉室新帝一贯仁义待人，郭嘉既然病重，自然不能押送上路，于是成功地推迟了流放的日程。只是刘备居然信得如此彻底，还要亲自照顾，甚至将惯用的武器留给自己，这是郭嘉也没有料到的。

    真是太容易上当受骗了，这样的人竟然能一统江山，坐上皇位，实在是运气好得过分。既然你的好心令我郭嘉受益，那我就给你上一课作为回报吧……郭嘉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