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非jian即盗
忆及当初与虚泽甫的交流,虚泽甫全程只聊两个字,是为“秩序”。 而今天在跟虚泽明的交流里,虚泽明全程也只说了两个字,却是“伟大”。 秩序是冰冷的,不带情感的,同时也是客观的,不受干扰的。 伟大却有太多主观的情绪存在。 虚泽甫始终避免跟姜望之间产生什么联系,交接完太虚角楼的事情就马上走,不允许自己对姜望有太多的好感或者恶感。 虚泽明却一口一个团结,一口一个同道,一口一个人族的未来。 这是两种不同的理念,虽然聚合在同一个目标之下,且姜望毫不怀疑他们为这个共同目标奋斗的决心……但却有着根本性的分歧存在。 若问姜望倾向于哪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虚泽甫当初一再强调的是,太虚幻境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而实现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的前提,一定是绝不干涉。 姜望当初正是被虚泽甫“绝不干涉”、“绝对超然”、“功成不必在我”的态度所打动,从而接受了太虚使者的身份,发动力量,参与了太虚角楼的建设。 现如今出来一个虚泽明,要求创造太虚卷轴,以发布悬赏的形式调动太虚幻境参与者的力量…且不论其人初心为何,是不是真的只为建设幻境,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会认可。 他不但不认可这件事,也不认可虚泽明的表达。 姜望已经不太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谁的一句口语。 大约是齐武帝?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一“对他人宣之于口的伟大,我总是满怀戒备。我怕我是那种伟大的代价。” 姜望自问没有齐武帝那么雄才大略,富有智慧,没有那般在多方利益刀锋上漫步的轻盈身姿,索性避而远之,明哲保身。 虚泽明总不至于因为他不答应参与其间,就对他做些什么? 马车仍在行驶中。 整个使节队伍,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乔林虽然嘴碎,但也是个有分寸的,不该说的不会乱说。 姜望静静地坐着,思考虚泽明这件事有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太虚幻境的开创性和重要性毋庸置疑。 很早之前,姜望就意识到太虚幻境是足以引导人道洪流的伟大造物。 天下几乎所有顶级势力都参与其中,监督它的运行,也可以说明它的非凡。 时至今日,它也已经扩张到一个足以影响现世格局的庞然地位,并且还在不断的扩张影响力。 只消看看各级论剑台有多少超凡修士参与,只消看看福地挑战的强度上升到了什么地步,便可窥知一二。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战斗在发生,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道术奉献于演道台,每一天都有海量的道术诞生… 太虚幻境的参与者与日俱增,太虚幻境本身也在不断地演化着。 相对于以一己之力托举海族跃升的万瞳,太虚幻境的演进无疑更全面、更有想象力、也更具未来。姜望非常笃定这一点。 但海族目前的演进,只系于万瞳之身。 太虚幻境安全演进的前提,则需要现世诸方势力一起来保证。 当超然于世外、首倡太虚幻境的太虚派,内部生出其它的心思。当有一部分声音,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分歧已经产生,不稳定的因果已经埋下。 至于由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绝难预料,也让人不安。 “啧。“ 车厢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打断了姜望的思考。 姜望平静注视着身前的茶盏,看到水面泛起涟漪。 涟漪之中跃起一抹妖邪的碧影,落在他的对面,化作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 很是自然地坐定了,有些不满地说道:“这人真是没有礼貌,走了也不说一声,害我观察许久。“ 姜望警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些人更没有礼貌。“ 地狱无门首领大人全无半点自觉,懒洋洋地道:“就像刚才那个不礼貌人一样。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麻烦事,一些麻烦的人。你很讨厌他们,但你无可奈何。又或者说,你碍于身份,不方便处理…“ “联系我。“ 他笑道:“只需要一点点元石,很小的代价,地狱无门就能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姜望悠悠地问:“你知道他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不难猜到。”尹观道:“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在你离开齐国后就找上门来非jian即盗。“ 姜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非jian即盗啊。“ 尹观不动声色地道:“当然,像我们这样的老友见面,则不在此列。“ “老友?”姜望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上次见面,你还讹我十块元石。那会我跟你说我们是朋友, 你没有理我。“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倒也正常。”凶名远扬的秦广王笑了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姜侯爷,你现在发达啦,可以有朋友了。“ “真不知阁下和刚才那个人,有什么区别?”姜望问。 “区别有很多。”尹观理直气壮地道:“比如我倒是想在齐国见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通缉犯。” 姜望用食指把面前的茶盏推了推:“请用茶。“ 尹观一脸的嫌弃:“再倒一杯不行?” 姜望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人又没有喝过。“ 尹观看了看那茶盏,终是没有接。 “你信不过我?”姜望问。 “我是一个杀手,且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脑。”尹观说道:“我的职业要求我做一个谨慎的人。” “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那你发誓。 姜望轻笑了两声,转道:“我发现我经常在坐马车的时候被打扰,不知道是不是相性不合…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 尹观淡淡地道:“你还经常在走路的时候被人追杀呢,那跟你走路也没有关系。“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姜望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轻轻放到矮桌上:“齐国都城巡检府,三品青牌捕头,要缉拿地狱无门秦广王归案?“ “啧,三品青牌了。“ “如假包换。“ “这次打算花多少钱?“ “先打,打不过再花钱。” 尹观看着他:“那么好奇我的实力吗?” 姜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能够跟我心目中的强者交手,也不枉我努力了这么久。“ 那时候在佑国二十七城之外,亲眼见证尹观大战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他愤怒于佑国国相赵苍的狠辣,惊异于尹观的天才和强大…深觉道阻且长,决心上下求索。 那时候在临淄城外的官道上,被苏奢伏击,而他毫无还手之力。是尹观出手,他才逃得性命。彼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一“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今天。 从一个脆弱得随手就能被人捏死的路人,走到今天已经有资格动摇天下形势。 超然如太虚门下,想要推动太虚卷轴的创建,也要来请他帮忙,以期获得齐国的同意。 如尹观这般矜傲清俊、将崎岖路踏成通天途的绝世之才,也不免说一声,姜侯爷现在发达了! 他当然是想要同尹观试手的。 因为尹观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成就神临的人,因为与尹观的每一次再见,都可以感受到其人恐怖的进步速度。 因为从最开始遇到尹观起,这个人在他心中就等同于强大! 无关于什么情感。 他只是想要挑战自己心中的强者,来验证自己究竟有多强。 尹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遗憾,我现在必须要保持全盛状态,所以不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可以陪我去出一趟任务,我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力量,让你看清楚我的实力。“ 姜望端起茶盏,只回了一声:“呵呵。” “你确实成长了。”尹观这次脸上真的有了遗憾:“不再是当初被赵苍随手利用的那个少年,我也很难骗到你。“ 姜望慢条斯理地喝茶,并不搭腔。 尹观又道:“假如有一个怪物,在你面前吃人,你会怎么办?” 姜望握着茶盏:“你今天找我,原来是为这个。“ 尹观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关于尹观的这个问题,他在问之前,当然是知道答案的。 姜望如果有能力救人,他一定会救人。姜望如果有能力杀死那个怪物,他就一定会杀死那个怪物。而姜望如果什么都做不到,他会保全自己的性命,等以后有能力了,再来解决问题。 而尹观出身的佑国,恰恰就存在这样一个怪物! 传说中拥有霸下之血脉,位于神临层次,而有接近洞真之战力的护国巨龟。 佑国朝廷以定期喂养人族天才的方式,留住那头巨龟,使其负上城而巡游国境,威摄四邻。 姜望是亲见的。 尹观当初若是未有出逃,现在也早已经消失在那只巨龟的嘴里。 现在想想,当初要不是许象乾背景强大,他贸然出头,也未见得走得出佑国。 沉默片刻之后,姜望问道:“你有把握?“ 尹观目标,是杀死那头护国巨龟,掀翻佑国上城的统治,解放下城百姓一一这行为几乎可以等同于覆灭佑国。 而灭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初刚刚离开庄国的姜望,或许可以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无非是埋头修行,无非是艰难砥砺,当自身力量拔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杀死目标,便去杀死目标。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为霸国高层的姜望,却看得清楚这件事背后的复杂性。 佑国能够立足那么久,一方面是有那头洞真战力的巨龟存在,也关乎佑廷虽然腐朽、但集权集力于上城的统治模式,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在景国影响力的辐射范围内,处于景国所建立的秩序中。 对很多独行的强者来说,灭佑国或许不难,但要想得到景国的默许,则是毫无可能。 “牧国召开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尹观说道:“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景国也不会例外。我们宰了巨龟杀了赵苍就走,你还来得及继续出使草原。” 姜望道:“如果要说机会的话,早先景牧全面大战期间,应该是更好的机会才对。“ “的确是如此。”尹观叹了一声:“但当时我正在养傷,状熊不佳。而地狱无门的实力,并不足够。 或者说,尤其是在我虚弱的状态里,地狱無门的实力无法体现。“ 念及地狱无门的那一群凶徒,姜望深以为然。 而对于尹观身受重伤,错过了景牧战争,姜望也并不意外。 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哪里会有安稳的时候。尹观经历的生死危机,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他在疲乏之时,尚且可以在齐国休养,住在临淄,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尹观这地狱无门的首领,却绝不可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之地。 姜望慢慢地将茶盏放下。 “走吧。”他说。 尹观有些惊讶地抬眸。 他今天找过来,自是明白,以姜望的性格,应该会答应。 但也没有想到,姜望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毕竟今天的姜望,已经是大齐武安侯,而再非當初那个子然一身的少年。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而位高权重者,牵动万方,又怎能轻怒? “不要误会。”姜望说道:“我答应同你去佑国杀巨龟,不是因为你请我。而是因为我也很想杀了它!” 尹观点点头:“我去前面等你。" 他自然要给姜望留下安顿使节队伍的时间。 说着,又取出一张面具,放在了矮桌上:“为了避免麻烦,戴上这个吧。” 而后身化碧光,亦是消失在车厢里。 马车依旧在前进。 车厢里安静极了。 两只茶盏中间,就是那张静止的阎罗面具。 整体漆黑,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而门里印着两个血字。 日— 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