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点绛唇
他若不问我,不必言语。 他若言及,相见未有期。 当初天真纯澈如一张白纸的竹碧琼,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姜望并不知晓。 但从面前这位钓海楼陆庶务使的态度,或能窥知一二。 现今海勋榜副榜第一的排名,大概也能对那些背后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经被胡少孟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曾经在jiejie庇护下,不见人间风雨的小女孩,现在于近海群岛,也一言能够兴风雨…时间对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公平。 大齐武安侯,钓海楼靖海真传。 他们所得到的,昭于人前。他们所失去的,深藏心间。 “替我转告她…”姜望顿了顿,终是只道:“多谢。“ 陆庶务使恭敬地退去了。 姜望也没有在海门岛多做逗留,径直折回了齐国。 十四没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远距离传讯给重玄胜,他担心重玄胜会发疯。 只是…边郡没有踪迹,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会在哪里? 簪红花,穿长裙。 抹上胭脂,点绛唇。 十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打扮过。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打扮过……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临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里,买回很多零碎的妆品。 然后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说话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说话的。 因为她的声音天生绵软,一点都不够凶恶,为了保持铁甲侍卫的威慑力,她尽量不让自己吭声久而久之,便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了。 但耳边没有那个不停絮叨的声音…她也不很习惯。 重玄胜是个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带三分笑,十句话里九句不真。这么多年来,唯独在与她独处的时候,常常说个不停。虽然那些人心诡诵,利益纠葛,她大多数时候听不太懂。 但是她愿意听。 家里并没有梳妆镜一类的事物,她是用道术凝成的水镜。 她觉得自己道术释放得还不错,水镜很稳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画眉描唇什么的,实在有些复杂,叫她手忙脚乱。 水粉店附赠了图画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给胜哥儿看。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就只是想给胜哥儿看。看她是怎么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红的唇,新买的美丽衣裳—一可惜她不能给胜哥儿看。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反复地告诉她……她是什么人,她的责任是什么,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实关于那些训练,她能够记得的并不多,因为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唯独只记得,她必须要保护胜哥儿…用她纤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大约是两岁多,不到三岁。 那一天,她和十几个孩子一起,走进一间佛堂。 她看到一个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记忆中是簪着发的,却穿着僧袍。怀里抱着一个rou嘟嘟的婴儿,跪坐在佛像前。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阵。 她还记得那个眼神。 明明是那么疲惫、那么厌弃、那么痛苦的眼睛,却有那么慈悲的眼神。 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吧。“ 她的命运从此不同。 她开始接受最好的教导,开始为适应开脉丹做准备,开始拥有超凡的可能。 唯独只是要记住一件事——保护那个孩子。 保护那个孩子。 从大家都很小的时候,一直到大家都长大了的现在。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从来很简单。 她只是很笨拙地想要保护那个小胖子。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心情,一种人生理想。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变化呢? 现在想起来。 大概是那一天,从东街口出来,她死而复生,他第一次流泪。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临淄的街头。夕阳绚烂,天空那么辉煌。 那时候她很想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也或许更早。 在那些未曾觉知的时刻。 警如她一次次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譬如她穿着铁甲拿着铁剑,很凶很凶地挡在他身前。譬如那些她静静地听着,他说个不停的日子… “你也很讨厌我吧?”那个小胖子有一次问,眼睛红红的,气鼓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一直跟着我吧?“ 那一次她鼓起勇气,捏了捏他的肥脸:“我觉得你好可爱。“ 想到这些,十四笑了。 但笑过之后,又有些难过。 难过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也不是从老侯爷的那一次谈话开始。 在那一次对战王夷吾,拼尽全力却被轻易轰碎了意识的时候。那时候她最后的念头是——胜哥儿怎么办? 在重玄胜摘下了法天象地神通,摘下了重玄神通,名门重玄氏的底蕴在他身上越来越具体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坚决地拉开了距离的时候。 在伐夏战场上,姜望可以提剑斗神临,她只能藏在军阵之中,贡献自己的道元和气血的时候她感到难过。 原来…我已经不能够保护他了。 她的人生意义不再明朗,她的人生理想渐不可及。 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实! 或是不聪明,或是有意回避。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却把一切都藏在铁甲里。 直到那天老侯爷召她过府,告诉她,她是对重玄胜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即将袭爵博望侯的重玄胜,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灿烂的未来。 老侯爷跟她描述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历史给人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 老侯爷告诉她,下一任博望侯的夫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应该有怎样的家世,应该带给重玄胜怎样的助力… 她的铁甲被揭开了。 仿佛又回到了怯生生的小时候,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时候。 在站出来保护重玄胜之前,她其实也很害怕。 现在她必须要看到现实的世界,必须要面对世界的现实。 那一副铁甲保护了她和重玄胜,也藏住了她的胆怯。 她以红妆去等重玄胜,在天亮之前独自离开。 最后的勇敢,是用一个漫长的夜晚来告别。 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要勇敢地去闯荡天下,努力地去修行的。 但此时—— 她望着四周陌生景色,有些迷茫。 “走了这么多天,我应该已经出海. 这地方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出海是往东走吧,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她陪重玄胜去过弦月岛哩。 她心里有数的。 只要一直往东,走不了多久,就能够到临海郡,随便找个码头,坐上船就可以了。出海很简单的。 等等…… 东边是哪边? 长裙很不方便赶路…… 她好想躲进铁甲里可是说好了要直面这个世界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十四又鼓起了勇气。 但问题是…… 东边是哪边? 十四费劲地想了很久,想起来似乎可以通过年轮判断方位。 左右看了看,于是提起重剑,砍倒了一棵树。 果然看到了年轮! 但问题是… 哪一边指向东?是宽的那边,还是短的那边呢? 算了,往西边走也没有关系,可以去景国,可以去万妖之门修行。 总之,对准一个方位一直走,就不会迷路了。 这样想着,十四就又出发了。 但她的脚步很快又停下。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个身量中等的披发男子,面容沉静,不怒自威,身上隐隐有雷光。 这个人叫雷占乾,她是认识的。 以前很凶,后来被望哥儿连揍好几次,彻底打服了。 胜哥儿跟望哥儿还去太医院里欺负过他。 在十一殿下的葬礼之后,他就离开了临淄,很久没有再回来,也不曾活跃于官场,销声匿迹了一般。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 十四握紧了重剑,没有说话。 虽然双方算不上敌人,但是胜哥儿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持警惕才行。 但雷占乾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便转身走进了更远的林间。 十四松一口气。 虽然她也不怕这个人,但是不一定打得过雷玺神通还是很厉害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遇到雷占乾? 雷氏族地在哪个地方来着? 还是说,雷占乾也要出海? 刚才是不是顺便应该问个路呢… ”唉。” 十四小小地叹了一声,出门在外,好疲惫。想了想,又回去看了一眼树桩的年轮,心里终于又有印象了,于是又再出发但今日注定波折甚多,她的天涯之路频频受挫。 “十四姑娘!“ 她骤然听到这样一声脆喊。 有些慌乱地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女子在林间飞速纵跃而来,身形非常灵活,很快便出现在面前。 这女子身穿劲服、头戴青色方巾,瞧来很是利落。 正是那个多次去摇光坊登门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坏了! 十四掉头就跑。 她也没有犯什么罪,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但莫名的,现在遇到青牌很紧张。 “哎你跑什么呀!”林有邪纵身疾追:“你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都找疯了!我已经传讯姜望,他马上就赶来。“ 十四一听,飞得更着急了。 林有邪也是觉得很奇怪。 姜望和重玄胜动用了那么多人脉关系,几乎封锁了齐国边境,愣是找不到十四。 让人不由得担心,这姑娘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凭她的专业经验,她断定十四离开临淄后,第一目标肯定是出海。 为了尽快寻到人,不至于错过,她一开始就直接到了临海郡彻查线索,到各个码头去追索踪迹。后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收获,这才折返临淄,开始分析哪些是十四留下来的信息。 稷下学宫是个太特殊的地方,痕迹根本不能够被一般人捕捉,什么卦算星占,通通无用。她也就是借助青牌体系的力量,沟通国势,才在距离稷下学官足有十里地的位置,重新发现十四的痕迹。 那个时候,她其实怀疑十四已经遇害了。 临淄向来水深,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暗涌激湍。无论是针对博望侯府,还是针對重玄胜个人,都有太多的理由。 那些痕迹在齐国境内東折西转,也没个固定方向,看不出意图所在。 她还怀疑是不是凶手在故布疑阵,一边通过青牌渠道迅速联系了姜望,一边自己小心地跟上。 只没想到,顺藤摸瓜一路跟过来.竟还真的找到了十四。 这姑娘走了四五天,还在鹿霜郡打转,压根就没摸到边郡的门,更别说出境了! 林有邪怀疑十四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走,如今这一切,只是这姑娘和重玄胜打情骂俏的闹剧,可这姑娘又分明逃得很认真你看,前面还突然来了个敛息加速,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还藏住了心跳,抹去了血气痕迹,藏得很卖力呢! 因为修为的关系,林有邪一時没能追上,但她反倒不急了。已经照过面的人,不可能再逃脱她的追踪,更何况,念尘已经落下。 她慢慢行走在山林里,开始想了一些自己的心事。有些疑惑地,往雷占乾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且说十四加速疾飞,慌不择路。好不容易飞出了山林,发现自己又忘记方位了… 那个年轮圈圈,鬼还记得在哪边不过这会她倒是不用再纠结。 因为在轰如雷霆的爆响声里,一个肥胖的身影,已经被极速飞来的大齐武安侯,一个长传,甩到了她的面前。 空气的爆响尚未散去,重玄胜已经及时地停住。在这个鹿霜郡高空,瞧着他的十四。 今天他们眼中的彼此,都有很大的不同。 重玄胜看到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倔强地立在空中,长裙随风微曳。鬓上簪红花,手中提重剑。清秀苍白的小脸,映得她的唇色更红。 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太多她的感受。他以为他能安排好一切,他以为十四永远不会离开。他习惯了那种陪伴,而从来都没有问过,十四呢?十四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十四看到的,也是一个她從来都没有看到的重玄胜。 穿得还是锦衣华服,身形还是那么厚重结实。 可脸上好憔悴。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再不见往日智珠在握的从容。 唯独看着她,还是对着她在笑。 笑得很傻,咧开了嘴,藏起了眼睛… 她突然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