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裸身衔玉 (求月票!)
早晨在太庙里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消息,但不可能封锁得住…… 至少不是一个马雄能封锁住的。 别的不说,就连他自己,这临淄城里多的是人能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他还不敢不开口。 最先知晓的,自然是在都城巡检府内部很有力量的那些人。 重玄胜这种,则属于跟当事人联系紧密的。 李家得到消息的时间,不在最快那一拨,但也不算慢。 姜望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有人进来报信。两相验证,与姜望所说的完全吻合。 彼时李家的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慢悠悠地喝茶。 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和李正书正在谈论此事。 自李正言坐稳家主之位后,老太太就很少再对家族里的事情发表意见。 除了喝喝茶,听听戏,再就是偶尔拿着龙头拐杖打打李龙川。 只是在下面的人说到,姜望在去九返侯灵祠,遭遇变故之前,是从初代摧城侯的灵祠出来,刚刚祭祀过初代摧城侯…… 老太太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 李正言和李正书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 …… 从李府离开后,姜望便自回了霞山别府。 无论此刻临淄是多么风云变幻,多少人忐忑不安。自身的修为,才是立身之本。黄河之会的成绩,才是进身之阶。 姜望从来都是清醒的。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一以贯之地去努力。 闭门锁室,自去钻研火界之术。 他必须要承认一件事情。 虽然他轻松击败雷占乾,好像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其实他的火源图腾,修行进度远不如雷占乾的雷源图腾。 火源图腾之力不足以跟三昧真火保持平衡,哪怕火界之术在他的主导下构建出轮廓,而他已经极力在压制三昧真火。 质的差距需要用量来靠近。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姜望不得不分出更多的修炼时间来给火源图典。那毕竟也是一方世界里的强大功法,没有那么容易钻研透彻。 好在他的火源图腾并非单纯的火源图腾,早已和白骨莲花连成炙火骨莲。 无属性的星力可以转化成一切力量,当然也包括图腾之力。两相加持之下,才勉强可以稍作平衡。 但要想尽快达到火界之术的要求,不在火源图典上付出更多努力是不可能的。 从白天到夜晚,修行之中,时间流逝得匆忙。 修炼当然辛苦。 在别人鲜衣怒马的时候,在别人花天酒地的时候,永远埋头,永远跋涉。 忍受寂寞和孤独,跟安逸的本能做对抗。 不过,能够安心修行,在很多时候,其实已经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九返侯灵祠之事,已经在暗涌中传遍了都城。 这一夜的临淄,无数人无眠! …… …… 当今齐帝,几乎每日都坐朝。 从卯时,到辰时,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一旬只休沐一日。至今,已经五十五年。 不可谓不勤勉。 齐国在他的统治下,已是毋庸置疑的东域霸主,雄视四方,威加海外。 卯时是早朝开始的时间,所以其实还在寅时,参与朝会的大臣,就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政事堂里的朝议大夫们,更是已经把今日的政事提前议过。 哪怕是在五月末,寅时也还未有天亮。 伟大的临淄城,蛰伏在冗长的夜晚里, 紫极殿外那雄阔的广场上,文武百官们像蚂蚁一样从各处移动而来,慢慢聚集到一起。 然后依着各自的尊卑、位阶,默默排列成队,等待那一声朝闻钟。 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的官员走过这片广场,走过不知道多少次。 但今日,是不同的。 若从高空俯瞰,若视线能不被这夜色所掩,当能看到—— 那在巨大白石广场上汇聚的“蚂蚁”,无论尊卑,都非常刻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在广场上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白。 空白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只小蚂蚁。 当天光渐渐挑破无边的夜幕,这个世界迎来晨曦时。 铛~ 观星楼上的朝闻钟,已经撞响。 这一声雄浑悠长,传遍这三百里霸国巨城,使人闻之,清心,醒神,明性。 临淄这座伟大的城市,随之苏醒。 两名带刀武士各持一边,缓缓推开紫极殿那扇巨大的门。 因为时间尚早,天光还不够亮的缘故,紫极殿穹顶悬着的赤日珠,正在倾落明光。 恢弘的大殿,就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中。 文武百官们沉默着鱼贯而入,广场上那个孤独的黑点,依然孤独。 现在,天已经渐渐开始亮了。 这个世界变得清楚了些。 让视线再往下,让目光再坠落。 就可以看到,广场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跪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瘦弱身影。 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单裤,长发披散,定定跪在紫极殿外的广场上。 今日来朝的文武百官,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他,每一个人都好像没有看见他。 无人与他招呼一声,无人多看他一眼。 有人关心,有人期待,有人担忧,有人窃喜……但都缄默。 跪在这里的这个人,是大齐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 在脱下常年裹身的狐裘之后,才发现他真的很瘦。 他裸露的脊背上,一节节的脊柱几乎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只能叫人想到一个词——瘦骨嶙峋。 “咳咳,咳咳。” 偌大的广场上,今日如此安静,竟然无人私语。只有他偶尔没能止住的咳嗽声,和清晨有些寒冷的风声。 好孤独的咳嗽。 紫极殿里,好像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该奏事的奏事,该争论的争论。但总是……少了些什么。 今日早朝的两个时辰,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无比难捱的两个时辰。 紫极殿内奏事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在强装无事,但谁能心无旁骛? 长生宫主卷入刺君案,这在哪国哪朝,都几乎意味着……无数的鲜血。 大齐波澜壮阔的储位之争,今日似乎就要退出一个角逐者,这是牵扯到整个齐国的大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大概唯有高坐龙椅上的那位天子,仍然如过去的那些年月一样,不见半点波澜。 帝心难测。 不管怎么样。 煎熬也好,期待也好。 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了,心不在焉的奏事结束了。 往日那些最热衷于争辩的政敌们,今日难免有些不够激动。辩赢了的官员不见满意,辩输的官员也不见沮丧。 司礼监大宦官韩令,侍立丹陛之前,宣道:“退朝!”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文武百官如潮水退去,涌出了紫极殿,散入那巨大的广场,向各个方向流走。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一团空白,以及空白里的那个黑点。 大齐的皇帝陛下没有出声。 韩令也好像成了雕塑。 应该是没有经过多长时间的,但感觉上,已经很久。 皇帝起身。 韩令张嘴就要喊“起驾”,但皇帝的手压了压。 作为大齐天子最亲近的大宦官,韩令从始至终并未回头,但声音已经咽了下去。 皇帝离开龙椅,走下了丹陛。 此时已是辰时,是“朝食”之刻。老百姓一般都在这时候用早饭。 天光已经大亮。 紫极殿内悬着的赤日珠,早已收敛光芒。 皇帝缓步往外走,每一步,都好像把天光踩在脚下。 当他终于走出紫极殿,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之上。 偌大的白石广场上,已经看不到别的人影,除了姜无弃。 那个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披散头发、看着他的——他的儿子。 “此子类我!” 天子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这句话。 于是他的目光垂落。 先看着铺就眼前这片广场的巨大白石板,再到那与地面贴合的膝盖,再到那赤裸着的、削瘦的上身,再到那张英俊的脸——若非带了些挥之不去的病容,这张脸还应该更出色一些。 裸身披发的姜无弃,跪在地上,难言雍容。 天子看着他的眼睛,而后看着他口中,含着的那块白玉。 口中含宝,是贵族丧葬之礼, 姜无弃这是表示,他已是一个死人。 姜无弃在很早以前,就应该是一个死人。 早到……还在娘胎里的时候。 那是元凤三十八年的冬夜,齐帝亲自领兵在外,伐灭不臣。 而姜无弃的母亲雷贵妃,在还怀着他的时候,就在大齐皇宫之中,遭人刺杀。临死前拼尽一切,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宫中强者赶到时候,刺客已经自毁。 至今也没有查出来,幕后凶手是谁。 等到齐帝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雷贵妃的尸体,和剖腹而出的孩子。 齐帝洒泪曰:“爱妃虽弃我,却无弃我子!” 故名无弃。 姜无弃还是胎儿之时,就受了必死之伤,当夜那位轮值的宫中强者舍命相救,才保住了一线生机。 但也仅仅是一线生机。 即便齐帝有通天彻地之能,一个先天不足的、刚剖出来的婴儿,也无法承载他的任何手段。 自此霜毒入命,非药石能医。且越长大,霜毒越重,入命越深。当时的太医院院长,断定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在姜无弃九岁的时候,齐帝要为他换血换骨,重塑新身,从而以皇室秘法,拔除入命霜毒。 当时九岁的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换血换骨之后,我还是大齐皇子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齐帝再爱他,也不可能拿自己其他儿女的骨血与他相换。 于是姜无弃选择了拒绝。 他宁可死,也不要庸碌一生。他姜无弃就算是死,也要以天潢贵胄的身份死去。 不然那个女人,他的母亲,在寒夜里挣扎里那么久,是为了什么? 他九岁之前,习武健身,调理身体。 九岁之后,开脉修行。 他是霜毒入命,霜毒会随着他的修为一起成长,越强反而死得越快。但唯有变强,他才有机会改变命运。 这是一个悖论。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应该导向死亡。 所有人都不觉得他能活下来,但他活下来了。 不仅熬过了十岁那一劫,还活到了今天。 不仅活到了今天,还让皇帝亲自为他督造长生宫,成为大齐最有希望争夺储君位置的几个人之一! 他从出生挣扎到现在。 他摇摇欲坠的好像随时要死去,但如风中之烛摇曳了这么多年,他还摇曳着,光芒却越来越耀眼。 今天姜无弃跪在这里,表示他已经是个死人。 大齐皇帝的那一颗天子之心,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天子承天之命,统御万民,天生就该是孤家寡人。 但他真的就可以毫无情感吗? 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一次出征,是齐天子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御驾亲征。 此后他再未出过临淄城。 他的天子难测之心,有没有想过那一年的寒夜? 紫极殿前的广场上,没有一位朝臣敢于逗留。 司礼监的掌印大宦官,静默立在紫极殿的大门门侧,连呼吸声都湮灭了,不显出任何存在感。 大齐的皇帝陛下,走下高高的台阶,走到姜无弃的面前,伸手,拿走了他嘴里含着的白玉。 姜无弃从小是在药池里泡着长大的,畏寒惧冷。而今日他裸其身,跪在紫极殿外等候发落。 每一缕冷风,对霜毒入命的他来说,都比刀子割rou还痛。 但他的咳嗽声在皇帝出来之前就已经停止。 他强忍着不在皇帝面前咳嗽一声。 尽管这些年来,那一声声忍不住的咳嗽,已成了他稍缓痛苦的唯一方式。 他是个要强的。 此时此刻他抿着唇不发一言,眼角却有泪珠滚落。 这眼泪,guntang。 大齐皇帝手里拿着那块白玉,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静默了一阵,而后问道:“姜无弃,是你命人刺杀于朕?是你派人去九返侯灵祠,血污朕名?” 姜无弃流着泪道:“虽非儿臣所为,然……儿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淡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失察之罪,罪不至死。” 姜无弃双手撑在地面,低下头来,更咽难言:“父皇……” 大齐皇帝手一翻,“这块玉,朕收下了。” 而后一甩大袖,转身大步而去。 韩令脚步匆匆地跟上。 高喊道:“起~驾!” 这一声在偌大的广场上,传得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