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是天上月
姜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下了决定,放下在云城与姜安安欢聚一起的快乐,放下那鲜活热闹的美好,只身一人,奔赴千里…… 来到这新安城。 在枫林死域,在九江城,他不断告诫自己,复仇需要长久痛苦的隐忍。 董阿、杜如晦、庄高羡,他们处在庄国的最高层,掌握着巨大的权力,自身修为强大,要对付他们,不是旦夕可成的事情。 有无数的理由阻止他现在来此。 但只有一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来—— 因为恨。 因为刻骨铭心的恨。 仇恨每时每刻都在啃噬他的内心,他无法原谅,无法放下,无法释怀。 庄高羡倾国而战,震惊西境,令无数人瞩目。 他却只看到,董阿独自坐镇后方。 庄高羡是当世真人,杜如晦有咫尺天涯神通,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无暇顾及堂堂的庄国副相? 只有在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中。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姜望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没有跟任何人招呼,没有告诉安安,也没有告诉叶青雨。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叶凌霄承诺过,不会牵扯凌霄阁。 在复仇这件事情上,他本就独行。 所有的艰难与痛苦,他独自承担。 借助匿衣,他在文华阁里来去自如。足够的仇恨让他拥有足够的耐心,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待董阿落单的时刻。 他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察董阿,观察自己这么久以来,唯一认同过的老师。 他等着董阿处理公务,等着董阿教导黎剑秋,等着董阿离开文华阁…… 尹观施以手段的匿衣,应当不会被看破。但他在移动的过程中,难免露出破绽。董阿大概就是在那些时候发现了他。 没关系。 单独相对的时候,姜望本就不打算隐藏。 他也不愿,杀死董阿的时候,董阿还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被谁所杀。 现在,在这个除夕之夜,在这条黑夜里的长街上。 时隔一年,他终于再见董阿。 脚下这座城市,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在城道院里数不清的夜晚,他当然也曾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修行有成,内则身在朝堂,梳理国事,外则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他当然也曾想象过,他身穿庄国官服,是何等威严气派…… 那些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 那些想象,都破碎了。 碎在那一场七零八落的噩梦中。 是无数次午夜惊醒,永远也回不去的天真! 这是他第一次来新安城,跟他曾经想象过的任何情景都不同。 但这就是现实,这是人生残酷的部分。 姜望早已经学会面对。 所以他握着他的剑,手很稳,表情很平静,静静盯着董阿。 董阿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沉毅、严肃,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动容,没有什么因素,能令他改变态度。 “是啊。很久了。”董阿说。 云层愈来愈重,月亮早已经跑远,暗沉沉的夜幕,不见半点星光。 要下雨了。姜望想。 不必有其它的言语。姜望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董阿知道他为何而来。 所以前行。 两个人在长街的两头,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同时迈步,同时前行。 空气被撞破。 他们开始奔跑。 身形太快带出道道残影。 脚步踩在地砖上,踩出一个个微小凹坑。 嘭!嘭!嘭! 这连响密得仿佛只有一声。 反弹的力量与前进的力量不断叠加,一息时间未过,两人就已经撞到一起! 拳对着拳,眼睛凝视着眼睛。 在董阿的眼睛里,姜望什么情绪都没有看到,只有严肃。 而在姜望的眼睛里,董阿只看到了血色的仇恨。 两人在长街的中心定住,而自他们身后,地砖一块一块裂开,两边长长的地裂蔓延。只有他们站定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三昧真火跳动而出,跃至董阿的拳头上。 董阿随手一挥,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已经将他的拳头烧去半截! 左手竖掌成刀劈下,直接将右臂斩落。 沾在这手臂上的三昧真火,还执着地在地面蔓延。 而董阿的断臂,迅速生出rou芽,膨胀、成长,恢复如初。 甫一交锋,双方都已动用神通! 刷! 一道惊艳至极的剑光耀起。 今夜本已无月,它却成为明月。 不是天上月,却是人间月。 剑光洒成月光,无比轻柔却又无法逃避! 在此之前,姜望不曾有过这一剑,看到董阿时,这一剑却自然涌现在心中。 此剑名相思。 无人不识月,无人不相思。 但姜望的这一剑,不是情人相思入骨,而是仇恨绵延无期。亘古如明月,至死方休! 无数个夜晚他仰望明月,看到的却是董阿的咽喉。 恨意在无数个夜晚滋长,让他得不到片刻安宁。 凌河、赵汝成、赵朗、魏俨、黄阿湛、唐敦、萧铁面……枫林城域的那些人,原可以不必死! 对于他曾经信任过。尊重过、崇敬过的董阿,这一剑是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言语。 以徒弑师,想了太久! 曾经有多敬,后来就有多恨。 这是长相思这柄剑的“相思”。 看到这一剑的时候,董阿就已经感受到姜望心中痛苦煎熬的那一切。那一切不必言语,尽在此剑中。 姜望不仅仇恨董阿,也还仇恨自己。仇恨自己信错了人,没能挽救他生长于斯的枫林城,让他的故乡永远沦为死域。 恨人,恨己。这些仇恨沉甸甸地压在姜望心头。让他无法快意,不得展眉,积郁平生! 这是无比惊艳的一剑,却也是无比沉重的一剑。 面对这一剑,董阿右手一抹,抽出一条铁尺。 此尺刚直、肃穆、威严。 一侧黑,一侧白。泾渭分明,界限严格。 此为两界尺,庄国刑事权威之所养,乃国之名器。 定善恶,厘对错,分清浊,判生死。 铁尺竖立,像凌厉刀锋,抵住那明月一般的剑光。 并且发出质询,拷问内心。 当街行凶,应该否? 谋杀故人,应该否? 以徒弑师,应该否? 一尺抵剑,而董阿左手五指大张,按向地面。 整条长街,不停有树芽钻出地面,撞碎地砖,迅速成长、膨胀。长街上所有散落的木制品,推车、货架……除了有意避开的两侧房屋门窗外,凡为木制,都已经发生异变。 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只一瞬。 此方天地成囚室,碧色如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