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6章就差一步
什么是仁德? 什么是道义? 什么才是重要的? 负重前行的时候,当自己疲惫不堪的时候,什么应该丢下,什么应该坚守? 这一些问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看法,就像是在崎岖的山峦之上,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行进的道路。 容易的,或者是艰难的。 一条崎岖山道之上,刘备独立四顾,四周茫茫一片,犹如大雾弥漫到了整个的世界。刘备记得自己是睡着了,那么现在……是梦么? 刘备想要挥动双手,却感觉似乎像是掉进了粘稠的浆液之中一样,缓慢且艰难。 嗯,果然是梦。 那么,就走罢,看看能梦见什么。 刘备略带着一些好奇的向前,结果刚刚走到了山腰的云雾之中,便是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这些年来一直深藏在他心中的恐惧,随着这些熟悉的马蹄声骤然复苏,然后不可抑止的泛滥开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躯,令他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醒来! 快醒来! 刘备企图唤醒梦中的自己,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的山道已经荡然不见,山雾漫卷,便是一道城关堂皇屹立,当在了自己面前。 无路可去! 而在自己身后,官道上几十上百的骑兵,穿着浑身铁甲,正在疾驰而来,蹄声如雷,就连地面也一同微微震动起来…… 在下一刻,刘备发现自己躺在了死人堆里。 骑兵远去了。 刘备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装死。 装死的人很多,能记载下来,表示成功的人却很少。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做得人少,亦或是这不符合道德仁义,而是因为大多数装死的,都是一些普通人。在封建时代,普通人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没有什么记载在青史上的价值。 第一个被记载装死而且还作为成功案例的,是小白同学。 第二个是李广同学。 第三个么…… 似乎是自己。 刘备低头望去,自己左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石头还是什么兵刃给弄破了,正在流血,但是很奇怪的是腿并不疼,疼的是在心里面。 当年张纯反叛,刘备自诩武勇,然后跟着平原刘子平一同讨伐,结果半路上被张纯的叛军埋伏了,几乎全军覆没…… 刘备就像是现在这样,躲在了死人堆里,逃过了一劫。 这是刘备的第一次上战场。 刘备想起来了,在那个死人堆里面,他丢下了一些东西…… 在野外,没有野兽。 在饥饿的人群面前,即便是再凶猛的虎豹熊罴,都是弟弟。 没有野果,也没有草根树皮,但凡是能吃的,都已经被吃了,饥饿的人比蝗虫还可怕,因为有些东西蝗虫不会吃的,但是人会吃。 哪一年兖州大旱,所以兖州的曹cao没得吃了,就开始吃徐州。而徐州同样也是遭遇了大旱,然后又是遇到了虫灾,紧接着就是兵灾连绵,所有庄禾都几近于荒废,到处都是颗粒无收,遍地饿殍。 兵败。 粮草断绝。 要么全军溃散,要么就只能吃一样东西,也只有一样东西…… 锅里的rou翻滚着,层层叠叠的血沫,在锅边有一些这样的血沫被火焰灼焦,呈现出黑紫色,散发着异样的味道。 刘备站在锅边,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怀里取出了小刀,然后扎在了锅中的rou块上,也没有管这rou块是那个部位的,也没有说这rou烫不烫,甚至有没有熟,便是咬着,撕扯着,像是一头饿极的野兽啃咬着猎物…… 在他的身后,是他的兄弟。 轮番上前,吃rou。 人生当中最亲近的情谊,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脏,一起嫖过娼。 现在又多了一条,一起吃过rou。 对了,刘备想起来了,他当时似乎也丢了一些东西,掉在了锅里,又好像是掉进了火中,反正现在找不到了…… 火! 锅下的一点火焰忽然漫天而起,扑向了刘备。 刘备骤然而醒,却依旧是黑夜之中,侧耳倾听,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细碎的风声和呼噜声。 这依旧是在军中,在交趾,在关前。 刘备翻身而起,摸了摸自己额头,一头的汗。 『兄长……怎么了?』身后关切的声音,多少带给了刘备一些心头上的暖意。 『没事,二弟……』刘备带着温和的笑,『没事……』 『区区一个关隘,吾等定取之!』关羽以为刘备在担忧着军事,便是出言安慰着,『某观敌军多有疲惫,已是不堪于战,不日便可夺之!』 『嗯……』刘备拍了拍关羽的肩膀。 关羽的肩膀依旧是那么的敦厚,充满了力量,也足够让人安心。『我只是在想三弟,三弟现在应该快到了罢?』 刘备关羽在前面,张飞绕后。这当然是老办法,但是依旧有效。 关羽点了点头说道:『料来也是差不多了……』 刘备站了起来,阻止了关羽起身,说道,『二弟明日尚需督战,天色尚早,还是再休息一二……某去巡营,去去就来……』 刘备掀开帐篷门帘,四下而望。 苍穹如盖,四周的山峦便像是那一口炖rou的锅。 而他,就站在这个锅中。 就像是那一块起起伏伏的rou。 ……~囗____rou____囗~…… 同样是想着老办法的,还有另外一些人…… 夜色深沉。 四周的黑色就像是浓厚的油脂,沾染在各处,浸润着所有的人和物,甚至连精神也要一同浸染。 或许是这段时间躺得多了,曹cao无心睡眠。 曹cao站在庭院之中,在漆黑的夜色里面,沉默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双手虚握,高高举起,就像是举着一把无形的刀。 北风呼啸而过,在上空发出了像是哭泣,又像是愤怒的吼叫声。 曹cao微微向前踏出一步,然后双手往下一落,就像是虚空之中的战刀砍向了面前的敌人,又像是要砍破这无边的黑暗。 一刀,又是一刀。 四周依旧是一片黑色,无穷的夜色,仿佛恒古如此,不会改变,即便是曹cao已经是劈砍出了十余刀,除了曹cao自己微微有了一点气喘之外,便是没有任何其他变化。 风依旧是风,山依旧是山。 士族依旧是士族,手段也依旧是老一套的手段,老办法。 辞官,煽动民众。 就像是当年一般。 只不过当年曹cao是站在士族这一边的,那个时候,他也认为是皇帝不对,是大将军犯错,是宦官贪腐,士族子弟都是干净的,正义的,为了天下苍生而慨然发声的…… 而现在,曹cao只想说一句,都是狗屁! 曹cao双手下劈,长袍大袖发出被风灌起,在夜风之中飘飞如蝶。 一刀,进一步。 进一步,劈一刀。 走这条路,竟然是如此的艰难。 每走一步,都需要砍上一刀。 披荆斩棘。 四周都是荆棘。 『究竟是谁?』曹cao一刀砍下,像是在逼问北风,又像是在询问自己,『是谁?走漏了消息?!』 北风呼啸而过,发出了一阵冷笑声。 庭院四周静悄悄的,也是无人回应,没有人会给曹cao一个答案。 曹cao知道他装伤装死的事情遮掩不了多久,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被揭穿了…… 同时满宠的行动也似乎是一开始就暴露了,以至于很多冀州士族大户都有了防备。或是转移了人员和资产,或是干脆举家逃亡他处,以至于曹cao只能占据了那些土地,却没有多少的收获。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曹cao也算是初步达成了目标,也就是安置那些从荆州迁徙而来的人口,这些或是死亡,或是逃亡的大户,给这些荆州民众腾出了不少的地方。 但是这样并不够…… 曹cao的原本计划是希望能像是骠骑将军斐潜那样,干净利落,既能有面子,有能有里子,然后这些冀州士族大户还要低下头来恳请,拜求,屈服,求饶,而不是现在这样,跟他肛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黑夜之中,似乎有无数的敌人环伺在侧,盯着曹cao,冷笑着。 农学士?工学士? 曹cao虚虚劈砍着。 某也在用啊,为何就不如骠骑那样有用? 虚空之中的敌人似乎倒了下去,现实当中的对手则是站立了起来。 无数的怒吼声响起,便是在大将军府外也有民众汇集,巍巍老者抖着花白的胡须站在最前面,就像是要将生命当中最后的光和热,都为了正义而奉献出来一样…… 然而实际上,是因为一天,两百钱。 老人加倍,妇孺减半。 生死各安天命。 荀彧等颍川士族子弟已经是全数去拦截劝阻,但是效果并不好。 因为回去只有三百,而在这里边待上五天,便是有一千钱,抛去吃喝用度,也可以给家里落下大几百的闲钱,那个多,那个少,根本就不用多说。 似乎自己的计划,总是有些问题。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曹cao想起了当年他和袁绍袁术二人一起在小树林之中,第一次的行动,第一次的『军事行动』。 目标,抢新娘。 因为人手只有曹cao和袁氏二兄弟三个人,所以一切都需要准备好,计划好。 计划一开始,都很顺利,确实也按照计划的步骤在实行了。 护送新娘的护卫被袁绍引开,围在新娘车边的几人又被曹cao突袭而乱,新娘自然就得手了…… 可是再好的计划,也有疏漏的时候。 那一次,万有一失所疏漏的,便是新娘的体重。 重到袁术背不动。 温香软玉太重了,那就不是什么香艳的事情,而是成为负担。 即便是半路上扔了新娘,也因为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的袁术就被追上了,被捉住了。 当然,后续也没多少的事,公子哥闹着玩的,没有出什么人命,给几个钱也就是了,大家哈哈一乐,甚至新娘还可以宣称自己和当年雒阳四少之一的袁公子有过肌肤之亲,别有一番的荣耀。就像是后世某些男的女的,笑着说自己被那个明星那个公子那个富婆玩过哦,表示你们能玩剩下的,是你们的『服』气。 曹cao的嘴角带出了一丝的笑,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当年一起的小伙伴,现在还在路上走的,就剩他自己。从某个方面来说,他左脚下踩着的是袁术,右脚下踩得是袁绍,正是因为踩在二袁身上,他才攀爬到了半山腰上的这个位置。 曹cao站在夜色之中,盯着看不见的对手,也审视着过往的自己。 人生的这条崎岖山道,每走一步,便是曾经度过的一个台阶,一个坎,一个坑。回首往事,便是将那些坑坑坎坎又重新审视了一遍,悲欢离合,妻离子亡。 愧疚,无奈,悲伤,冤屈,痛恨,无数的情绪在浓稠的夜色压迫之下汇集而来,仿佛要将曹cao的身躯压得原来越矮。 沉重的精神上的压迫,容易使人崩溃迷失,放弃一切,也会让人如同锻造一般,越是痛苦,越是锋锐。 曹cao抬起头,原本没有焦距的瞳孔渐渐恢复了正常,微微笑了笑,就像是对着虚空当中的某些人,轻声说道:『想看么?』 『那我就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曹cao他继续向前跨出一步,双手举高,就像是在空中虚握着一把沉重的战刀,那一把他在战场上经常使用,那把熟悉的战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杀!』 ……(╬ ̄皿 ̄)刂…… 夜难眠。 独彷徨。 刘协站在皇宫楼台之上,看着皇宫之外的点点光影,长袍大袖,大氅在寒风之中飘动着,眉宇之间隐隐约约的有一些疲惫之色。 刘协他以为他可以,但是真正等一切都动起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其实所有的东西他都掌控不住。坐在宝座之上似乎是俯视天下万人,然后他发现其实天下万人都没有看着他,就像是当他不存在。 无法看破,便是存在。 无法放下,便是负担。 刘协以为看破了,其实并没有,以为放下了,其实也没有。所以这些存在,这些负担,便是像是往他胸腹之中倒进去了许多砂砾一般,然后研磨着,刺激着他的心肝肚肠,使得他痛楚不堪,无法安眠。 『虚幻……谎言……』 一切都像是假的。 即便是他父亲所说的,也都是假的。 他父亲告诉他,只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可以了。 他奶奶告诉他,只要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长大就可以了。 他父亲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他的奶奶是这个天下最有权柄的女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面,备受宠爱,要什么有什么,使得他都忘记了他母亲怎样了。 反正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幼年的刘协自然也对他的母亲,没有任何的印象。 生活是充满了阳光,充满了花朵清香,食物的香甜,和随心所欲的玩耍,快乐。 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如同他的父亲,他的奶奶所说的那样…… 他的亲人,应该不会骗他的,不是么? 可是,真实的世界突如其来,不容分说的捅破了那层虚幻的薄膜…… 冰冷的刀锋,混乱的尖叫,guntang的血液,一切虚幻都在那一刻被打破,然后露出了现实的冰冷,凶残,还有无奈。 『子曰,「君子不器」……呵呵……一个子,却曰君,呵呵,哈哈……』 黑夜漫漫,便如人生。 崎岖山道之上,一步一个坑,每一次掉下去,便是一身的伤,血rou模糊,疼痛难耐。 可是能怎么办? 就此躺平了? 还是爬起来,去面对下一个的坑? 刘协回首望去,似乎自己身后的每一个坑下面都有一些血rou,一些残魂,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最早的那个调皮的,活泼好动,牙尖嘴利的孩子,已经死在某一个坑里,现在站在这里的,则是沉默的,渐渐学会了无论看到听到任何事情,都能不动神色的中年人。 没错,原本应该是莽撞的,中二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个少年,也死在了坑里。 和少年躺在一起的,便是怀中抱着一个还未成型的婴儿的青年。 剩下还能爬起来的,便只是中年了。 亦或是…… 只剩下了老年。 原先刘协会为了没有rou吃而愤怒,会为几块臭骨头而感到羞辱,会为了见到了死亡而悲伤,而现在,刘协会安静的坐着,看着,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雕塑。 也越来越像是这几年来,旁人希望他变成的那个模样。 天地不仁。 那么天子呢?天子也当不仁。 夜幕之中,刘协仰头望着无穷无尽的苍穹,脸上浮现出略带了一些嘲讽的笑容,『既然朕所期盼之事,尽无一件可成……那么又何来天子之说?天子,如此天子……呵呵,呵呵……』 曹cao没有死,甚至连点伤都没有。 这是刘协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然后偏偏就是这个结果。 幸好刘协当时选择了谨慎,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否则现在死的就不仅仅是冀州的那些人,还有可能在坑底多躺上一个,或是几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苍天看着天下大乱,平静的看着一代代的人慢慢的重复走着,跌倒,或是爬起,也不在乎人们是忠诚还是谋逆,甚至不会因为惨叫和怒骂有任何的改变。 天子也应带是如此,高高在上,见惯生死,无悲无喜,无忧无虑。 他是天子,但他也是刘协。 他在学着成为天子,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蓦然回首,便是见到那些在坑底血rou模糊,仍在挣扎,却越是挣扎越是痛苦的少年,青年…… 站在高楼之上,似乎距离登天,天空仿佛触手可及,似乎只有一步的距离。 似乎,就差一步。 低头容易,抬头难。低头便是有千般美丽,万般美好,抬头则是一片虚空,无尽茫然。 向上每走出一步,就发现依旧还有一步。 而每一步,都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