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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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寒食。 回府的路上被远远一声惊雷扰了思绪,掀开帘子一看,漫天风露,夹道梨花若雪,竟有吹进我袖中的,就着泻地的沉沉暮蔼一个人回书房。 风雨黄昏骤,惊飐落香雪。 听院落里梨花簌簌地落,那浅淡的花瓣落了满地也无人察觉。 隐约想起来,其实我与她第一次见面,也是寒食。 江东准备驱逐五斗米教,捉拿江东分坛的头目鬼师干吉。孙氏希望绣衣楼出手调查此人下落。 而我作为江东使者前往江都,协助绣衣楼楼主,当今汉室亲王广陵王调查此事。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让我颇为意外的是广陵王原是女扮男装。虽有些不解,但也还是装作并未察觉。偷偷去余光打量她。 下弦月的光芒,在她的头发上映出灼灼的轮廓,她的笑容就像料峭寒冬中振翅的蝴蝶一样炫目,没有些微威胁,伸手可及让人萌生出暖意。 听到夜风从耳边擦过的声音,心里暗骂自己这般失礼,敛容正色后刚抬起头,看到歌楼,脚便不听使唤地停在她身后。 “陆公子,你不是希望查到干吉的下落吗?站在歌楼外可是查不到。”她疑惑地看向我。 绣衣楼得到的消息,干吉藏匿在他的义女阿金的住处,而阿金正是眼前这所歌楼的歌女。 “公事文书第十八目第十九条,外出办公期间,严禁出入风月场所”平复着心跳,我竭力让自己面色如常,拿出文书对她正色道,“应该飞鸽传书回江东,请示周中郎将,得到进入风月场所的许可。” “你成年了!不用请示!!” 话音刚落,便没防备的被她硬拖进了歌楼,下巴险些撞在她的脖子上。我茫然地看着被她拖着的手腕。 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像是梨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她触碰过的地方,温暖灼热。 歌楼的人迎向我们,满目的花红柳绿引袖而招。 “陆逊,表情太僵硬了。自然一点,平时在歌楼怎样就怎样。” 许是看穿了我竭力掩饰的紧张,她眉眼轻扬,用胳膊肘顶了顶我低声道,“别板着脸,你平时来歌楼做什么?照做就是了!” 平时做的事……我长舒一口气,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好,在下明白了。” 我上前一步,清了清嗓,“给我把这里所有人都叫出来!风纪整顿,查封歌楼!女的左边,男的右边,靠墙站好不许说话!” 待扣押下来的客人与歌女分别靠墙站好后,我正色道:“男男女女正当建共立业之时,不去读书,反而彻夜寻欢作乐成何体统!” 随即从工官手中接过战甲递给一名歌女:“江东儿女不畏战,孙尚香女公子在募集妇兵,你可以去参军。” “要参军的来我这登记。”不少歌女簇拥着她。但最终没有找到干吉的义女阿金。 只余墙角那名壮硕的歌女蹲在墙角丝毫未动。总觉得的这背影有些眼熟。莫不是……我走过想把歌女拽起来。 “公子讨厌啦,啊痛痛痛痛~伯言你别踩我脚!!!”歌女紧绷在身上的丝绸裂开,果不其然吕蒙跳了起来。 “干吉不是有个义女在这里?我嫌你们太慢了提前进来打探一下。”吕蒙一脸凝重的摸着裂开的女装,狠狠白了我一眼。 他这般惹眼的装扮必然打草惊蛇,那名叫做阿金的歌女并未出现。行动未果,只能与她道了别,匆匆回营上报了始末。 便坐马车赶去祖坟祭拜。无数的坟冢,我茕立着,木然看着萦绕的青烟。 “法教兼重,乱象弥平。”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 曾祖父的教诲悉数回荡在耳边。少时堕性未退,总觉得永远都是那几句话。 但是以后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 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坟冢的路上全是柳树,夜风中瘦影斑驳在我的衣袍上摇晃,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一片寂静中的马车声格外刺耳,下意识的扫了眼马车的方向。 感觉双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在马车之上,掀帘而起,正望着我。 护送她回广陵的码头,刚好路过祭拜之处。 她掌心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温暖却像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青涩而幽暗。 她的笑容没有些许威胁,伸手可及。 不敢去正视她的双眸,隐约看见她望着我似是担忧的神色。 抬眼去看天空,现在天空最亮的那颗星,是紫薇星。 银汉迢迢,路过无数坟冢,奔过无数枯瘦的柳树。 风象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尽管持着灯,依旧只觉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耳边灌满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那年曾祖父将我带进地道逃生,便留下了怕黑的习惯。 这样冷,这样的黑暗,想要去靠近温暖的东西,就像她掌心那灼灼的温度。 安心,又贴近。 我的处境,并不能,亦不配。 到子时过去,天边幽蓝。 我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 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无能为力死气沉沉的延续,再也没有任何突兀。 可得知广陵要在江东发展商道,遣我作为使者协助时。还是听到了自己胸口如宣鼓的心跳。 我不期然想到时隔已久以为已经遗忘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让我惊愕。 行程上本要与六家商会会谈。吕蒙作为随护的武将竟醉酒把提前备好的见面礼砸的稀碎。上天好生竟将他覆载其中。 意外的是,她竟提出与我同去走访玉商,采买礼品。 直到听到玉器行长唤人请夫人和女公子说话和门窗落锁声,才心头一动拉回思绪。 原是想要……让我做女公子的夫婿。婉拒之后她出言解围,那行长端详她片刻更是两眼放光,赞他一表人才可为佳婿。 我一时情急斥责道:“放肆,这位是汉家宗室亲王殿下,岂容你议论!” 侧目去看她,她眉眼轻扬笑的如一只狡黠狐狸,“陆公子,你……择日不如撞日,你就嫁……不,娶了吧。就算是本王赐婚。” 我失态的横了她一眼:“殿下,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是汉家室宗室的亲王殿下,可代媒妁之言!” 我怔怔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这般若无其事,让我娶一名女子。 而这女子不是她。 讨厌她这样的若无其事。 我暗自在心中总苦笑,看着她的笑颜,悻悻地开口将话头引向了行长为何如此焦急嫁女。是否另有隐情。 最终还是失言,致谈判破裂。只能自己另寻补救之法。本也没有勇气为她送行。倒也适宜。 可得知她真的已经走了之后,有些忐忑起来。 送行的文官提及,临行前她似乎叹息不能与我当面道别。竟有一丝情怯。 晚上回去后,伏在书案旁,无心公务,也看不进兵书,只觉得书简之上浮现着她的眉眼,她上扬的眼角,微笑的唇,狐狸一样。狡黠却流光溢彩。 在那之后,竟也常常与她偶遇。带急行军前往会稽郡支援前线时会偶遇身着女装的她。本迟疑是否与她相认,她倒大方的承认了女儿身。仲谋公子逃学去平津渡时她将睡着的仲谋公子安全交付与我。教吕蒙识字的那段时间引起一番激战,我们打的热火朝天时,她悄然到访…… 那样让人贪恋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现在,时常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这一个个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克制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念头。 我只需要偶尔看到她一个轻轻的眼波流转,尽管不是为我便已足够。 直到江东与绣衣楼合作探查董卓藏身的郿坞,她只身潜入,我只能在渭水接应。她用心纸君沉重的告诉我替她转告广陵…… 我打断她,我会救你的。 我毁了艨艟,亦救下了她。 被问罪是难免的,降职也好入狱也好,但至少救下了她。 我没有遗憾。 为她送行的路上,我只是告诉她,我不想像当年庐江一样,再错过一次了。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像是竭力想在我眼中探究出什么。 我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低头浅浅笑了。 不想在每一个暗夜里,再去听陆氏亡魂的嘶喊,每每惊醒后她狡黠的笑颜用最锋利的刀在我心上刻下痕迹。 无意识的在锦被上描画她的样子,明明没有意识却画得丝毫不差。 而在这乱世之中,我亦只能如此而已。 向她郑重地行了大礼,正色敛容:“吴郡陆逊,拜别广陵王,祝殿下国运亨通,所向披靡。” 也许,再也无法见到了。 也许是死别。 我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