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看，我还在

    大，是夜泊秦淮的特点之一，那弯弯绕绕的长廊没尽头似的，二人同频行走，经过假山造景、临水亭台，再乘坐电梯直达顶楼，这是客人不得进入的区域，僻静得很，只剩潺潺流水声，和似有若无的江南小调

    两个保镖各站左右，拉开双开红木大门，靓坤迈进门槛环视一圈，呵笑着脱下大衣，甩给随行马仔“好气派的办公室，托江老板的福让我开眼界了”

    确实，这间办公室很是庞大，古香古色的装潢，弥漫一股淡香，来自角落摆放的香炉，那款式很吸引人，足有一米高，六个角均镶嵌红玛瑙，白烟倾泻而出，再四散开来，香味很淡，但异常好闻，无法忽略

    江娴落座他身边，掩饰不住自豪，刚才上楼顺便游览时就发现了，他总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她，尤其当他领略到这家夜总会不可比拟的规模时，今日之前，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眼神，这回算是见够了

    马仔将两套白底蓝瓷茶具摆上桌，手刚伸向冒热气的茶壶，准备奉茶，江娴及时阻拦“李社长是贵客，我来吧，你们几个现在下楼，帮何玫吉祥招呼客人去”

    马仔点头离开，洪兴的马仔也默契地一同出门，大门一关，只剩下他们俩，窗边的薄纱薄如蝉翼，随穿堂风轻飘，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靓坤被几缕暖阳照耀，香槟金衬衫熠熠闪光，他收敛了玩笑之意“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连我都蒙在鼓里，我真以为景先生会来香港坐镇，没成想等来的竟是你，出其不意，好啊”

    “你怎么不质疑我，这么大的场子，放在我一个丫头片子手里，你不觉得不妥吗”江娴双手端起茶杯，送到他手中

    他吹走热气，慢慢品尝，尝过后才不紧不慢说景先生都觉得妥，那便是妥了，我有什么好质疑的，更何况我了解你，你哪是闲得住的，哪有热闹，你都要掺合掺合，行了，以后有我能帮得上的，你直说便是

    他这短短一句，却能胜出外面那些客套的冠冕堂皇的千百倍，江娴顿感温暖，这么多年的交情可不是假的，出生入死过的情谊，岂是分隔两地就能淡化的，她拿起一杯茶，笑盈盈说我爱热闹，但我这次可不是来看热闹的，97就在眼前了，我哥心痒得很，我深知他雄心壮志，更不能给他掉链子，回归前的这半年尤其关键，夜泊秦淮必须尽快扎根香港黑道，时间紧任务重，我有的忙呢

    靓坤轻轻与她碰杯，似有心事，略显心不在焉，她将空杯放进茶盘，凝视那双讳莫如深的黑眸“你怎的不说话，是我说的太不切实际了吗”

    靓坤忽然笑了，深深的笑，牵出几丝笑纹“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夜总会，你说的什么吗”

    江娴一怔“我…什么时候啊，我不记得”

    “我记得”他本就烟嗓，这三个字还说得重，听起来低沉极了，少顷停顿，他低声说那年1992，夏天，你陪我去深圳，我事先没告诉你去的是夜场，你很意外，满脸不高兴，进了门，你悄悄跟我说这里好乱，看起来就危险，你说你不喜欢这种地方

    又有风经过，吹乱了江娴的刘海，同时将她心弦拨得乱颤，好久远的事情，她早就不记得了，但她知道他没说谎，那个时候的她，的确能说出这种天真无邪的话

    她喉咙酸涩，半笑不笑说可是人都会变的，当初我避之不及，认为自己纯洁，高尚，怎能涉足这种三教九流之地，后来呢，你是不知道我有渴望得到夜泊秦淮，我太爱这里了，刚才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有的陌生有的熟悉，他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对我阿谀奉承、毕恭毕敬，我表面冷淡，内心却高兴死了，靓坤你应该能理解，就像当初蒋天生暴毙，你成功接手洪兴一样，权，已经紧紧攥在你自己手里，钱，也都会落进你口袋，还有那些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你甚至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这种感觉太美好了，我今天才体验到

    靓坤静静听她说，眉间的细纹越皱越深，但并没打断她，或反驳她，只在她说完后，语气平淡说你又给我惊喜了，不是第一次，我都数不清多少次，自打你回了台湾，我每见你一面，都能感觉到你的新变化，一直到今天，天翻地覆的变化

    “怎么会是天翻地覆呢，明明是循序渐进，我不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难道你忘了，那些年在香港我就屡创佳绩，换句话说，我早就变了啊，你所说的当初，未免太早太早了”她拿出两根香烟，一支叼进嘴里，一支伸向他

    他们一前一后点燃，白雾在上方飘绕，靓坤夹着烟靠近嘴边，含糊不清回答了什么

    她没听清，皱眉问你说什么

    风拂开纱帘，阳光渐渐充满整间办公室，覆盖家具墙壁，也覆在靓坤深邃的脸庞，虽温暖，却融化不了他眉宇间的阴霾

    那支烟他抽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燃到尽头，他摁烟头在烟灰缸里“是我糊涂了，因为最开始你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叫我过了这么多年，却还记着那时候的你，你说得对，没有谁是不变的，那你就凭着你的心意，走你想走的路吧，你这洒脱的性子，就该如此”

    “那你觉得，这条路我能走下来吗”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好问题，换来靓坤片刻无言，他侧目望向窗外，楼下十分繁闹，衣着光鲜的宾客源源不断进出，一辆又一辆豪车驶进停车场，大红灯笼随风摇曳，无不彰显开业的喜悦和红火

    他又无厘头地笑起来，似乎是她这个问题太好玩，惹得他忍俊不禁，一笑，消融了眼底的精明世故，竟温柔了几分“傻丫头，人世间没有哪条路是好走的，尤其江湖的路，我惆怅，也正是因为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来趟浑水，不过既然是你的选择，那我只有支持了，你尽兴便是，回头看看，我还在”

    道别后他没有立刻离去，还徘徊在夜泊秦淮，不愧是耗资巨大的大场子，这么宏大的规模，连见过世面的他都忍不住感叹，正漫步着，一个高瘦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快步靠近他

    不是别人，正是西装革履的陈耀，那张脸总板着，不会笑似的，现在更是阴沉沉“基哥那个人来疯，谁敬酒他都来者不拒，酒量还差，没几杯就开始耍酒疯，非要给他们讲当初见义勇为救江娴的那点破事儿，还真有人乐意听，丢人，疯子讲给傻子听，我赶紧让马仔送他回去，你倒好，她办公室有那么好玩吗，你怎么不住一宿”

    靓坤没理会他的抱怨，估计是习惯了，他倒急了，又凑近些附耳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现在可不比从前，心眼子怕是更多，据说她从台湾带了上千马仔，个个精兵良将，足可见土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场子赚钱是假，转移势力分割香港黑道才是真，从前她把你当哥，现在已经变成竞争对手了，你必须…”

    “剪彩仪式你在场，她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你仔细想想”靓坤斜眼瞥他

    怨怼戛然而止，陈耀愣了“她…旁人一个不理，唯独盛情邀请你，这么说来，她确实给足了咱们颜面”

    “何止，如今香港动荡，她虽初来乍到，但借着她哥的威严也可以说是一家独大，她大张旗鼓向我示好，怎不是给我长威风，景家这支旗一插，多少人心惊胆战，又有多少爱煽风点火的人想推洪兴出去挡刀，她此行此举妙啊，给我省了多少麻烦事，你说她心眼子多了，那确实，从前的她可没这么多弯绕心肠”

    陈耀恍然大悟，确实没想到这层，但碍于面子不愿承认，这下子闭了嘴，安静走路，靓坤咳嗽清嗓，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话啊，刚才不是咄咄逼人吗，你天天号称诸葛亮转世，怎么连这点事儿都看不透，那诸葛亮要是知道了，可不得从土里爬出来啐你”

    迎面遇上几个香港商贾，喜笑颜开向他俩问好，陈耀冷着脸点头应付，走出高大的旋转门，外面更是人山人海，嘈杂混乱，他步伐越来越快，故意把靓坤甩在后面，不听他数落

    又闹脾气了，靓坤哼笑两声，没理会，因为心中个疑点，且愈发强烈，他放缓脚步，沿长亭溜达，目光仍在人群中搜刮，屡屡无果

    小马仔跟上来，问他是否要去总部，他缄口不言好一会儿，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少了个人啊”

    “谁…”小马仔不明所以

    他负手而立，又望了一圈儿四面八方，人海茫茫，什么样的脸孔打扮都有，当然，这可是景家的场，谁敢不捧，但唯独缺了一个

    他收回目光，所答非所问“算了，不来也好，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