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柴米油盐》
这个瑞典南部的边陲小镇，在进入秋冬之后，雨水逐渐变得多起来。此时，北方的小镇已是白雪皑皑，而这里的气温也许还不足以成为孕育雪花的摇床，便只有雨水先来这里看上一看。雨水断断续续，时下时停，有时来得猝不及防，即使只是淅淅沥沥的细碎雨花，也会打湿行人的鬓发。大概正因如此，这里的人们更习惯穿一件防水的风衣来代替雨伞，光滑的面料，大都是纯色的款式，只要雨水来了，就戴上帽子，抽紧系带，便也不用再担心什么。 这里距离首都斯德哥尔摩需要四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如果要进行跨国旅行，或许乘飞机在另一个国家的首都降落更为便利。这里距离哥本哈根只有一小时的火车车程，可以从市中心的火车站坐火车直抵丹麦境内，人们甚至可以往返于两个国家进行通勤。 取走托运的行李，贝利亚一行人扎入机场内的人流，寻找乘坐火车的通道。这只是一次异国假日，他们带的行李并不多，除去随身的行李，就只有一个托运箱。不过，照看meimei，拖着行李箱的任务，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朝仓陆身上。伏井出K需要领路，打理好一切，而贝利亚自然是不可能屈尊做任何事的。朝仓陆牵着meimei的手，另一只手则拉着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慢吞吞地走在最后。 行李箱里面装着一家人的衣物和简单的必需品。他们从日本出发，临走前朝仓陆去往父母在日本的住处集合。属于他们四个人的东西，居然被同时塞在了一个小小的箱子里，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那个箱子，就像一幢小小的房子。 “看好你的meimei。”走在最前面的伏井出K回头对朝仓陆说。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再次回头关照朝仓陆，“人多，你还是把meimei抱着。” 朝仓陆听话地赶紧弯下腰，让meimei环住他的脖子，接着他又被伏井出K催促着走快点，他便加快脚步，又偷偷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商铺招牌上有他看不懂的语言，来往的人们面孔各异……新鲜又陌生。他怀中的meimei也睁大水润的蓝眼睛，安静又好奇地观察周围。朝仓陆总觉得meimei乖巧过了头，这会和她特殊的出身有关吗？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听话？有些儿时的记忆已然模糊，但他从来没有这样问出口，因为他的生身父母，在他的童年是缺席的。 ——不过，现在就是弥补过去空缺的好机会。他们会一直在这里呆到圣诞节结束。来这里度假，自然是伏井出K的决定。伏井出K拍板，贝利亚保留意见，朝仓陆无权质疑，最终就这么决定了。伏井出K曾在数年前来这里参加过一次作家论坛，这里的气温比较温和，基础设施健全，足够安静，没有大城市的喧嚣嘈杂，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是度假的好地方。 飞机落地时间是下午，天色渐暗。随着冬至日的临近，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到下午四点就让人如临黑夜。 火车上坐满了乘客，人们的对话尽在咫尺，大多是朝仓陆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语调在他听来也甚是奇怪。朝仓陆感到拘谨，并拢双腿笔直地坐着——尽管这个面对面的四人座就只有他们一家人坐着。meimei也像他一样坐得端正，不过这并非因为紧张，而是她从小就被伏井出K教导礼仪。 火车呼啸着穿过跨海大桥，朝仓陆终于找到了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他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海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不远处还有航船上的灯光闪烁。他凑在窗户上看得兴奋，似乎比乖乖坐在一旁的meimei更像一个小孩子，因而又被伏井出K奚落了一番。 朝仓陆撇撇嘴，没有说什么，而是抱起meimei让她和他一起。他用指尖点点窗户，告诉meimei：“这是海洋，小爱是第一次见到地球上的海吧。” meimei与他完全不同，是在银河帝国长大的，对于地球文化并不熟悉。虽然他回银河帝国的时候，也会给她带一些地球上的小玩意儿，给她看地球的绘本——伏井出K则喜欢为她讲述斯特鲁姆的历史。面对只有三岁的女儿，伏井出K偶尔作出严肃的表情：“你要记住这一切。”不过，这可能只是仅仅几个伏井出K表现为“严母”的瞬间，在大部分时候，他对女儿还是很温柔的——当然，重要性还是比不过贝利亚。 贝利亚自从上车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这次旅行，他没有使用认知干涉工具，完全化身人类的模样，不过他身上的那种上位者的气势，却是怎么样也无法隐去。别人会觉得他不好接近，会与他保持礼貌的距离。 伏井出K关心贝利亚是否会因长途跋涉而感到疲惫，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得到了贝利亚没有任何不适的回答，他方放下心来。火车上有暖气，伏井出K让贝利亚把外套脱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而朝仓陆只能同时照顾自己和meimei。他才不到二十四岁，就仿佛有了一个孩子，怪不得古语有云，“长兄为父”。 面对伏井出K毫不掩饰的偏心，朝仓陆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对着meimei假装诉苦。meimei已经会说简单的句子，她用小手拍拍朝仓陆的脸：“哥……哥，不……难过……”朝仓陆立刻就被治愈了。 邻座的女士带着年纪相仿的孩子，她的孩子金发碧眼，精致得像娃娃。不过，他的meimei才是最可爱呢，朝仓陆想。 伏井出K用英语和这位女士闲聊起来。英语在瑞典的普及率很高，就算不会当地语言，也可以在这里生活。他的英语说得流利，说话的时候风度翩翩又从容大方。女士显然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好奇，伏井出K便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他的伴侣和孩子。女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他们竖起大拇指，笑着说希望他们好好享受假期。 “K，刚才你们说了什么？”朝仓陆好奇地问。 “你想知道吗？”伏井出K好整以暇地更换了一下交叠的双腿，“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不过，我也不是完全听不懂英语好吗？我听到了，你刚才说了，‘家人’对吗？”朝仓陆的双眼亮亮的，“每次听到K这么说，我都会觉得很开心。 “谢谢你，我很期待这次旅行。” 伏井出K扬了扬唇角，没有说话。 从火车上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暗，所幸没有下雨，整个小镇都氤氲着温暖的黄色灯光。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街道和店铺却已经摆放了圣诞的装饰，空中悬挂着一条条发光的灯带，就连只剩下枯枝的行道树上都缠着彩灯，真真是火树银花，又如星河流淌。因此，即便黑夜早早到来，人们也不觉得冷清，到处都有灯光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当他们穿过市中心、前往住处的时候，看见市中心的广场上放上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还只是青绿色的，没有缀上装饰物，但用于高空作业的工程车已经停在那里。广场旁边是年代久远的大教堂，庄严肃穆地立在那里，静默无言。 为了旅行的舒适度——又或许只是为了贝利亚，总之伏井出K在市中心附近短租了一套房子，价格不菲。住宅区明显比市中心要冷清一些，路灯的杆子融于黑夜，灯光则像悬浮在空中。有夜跑和遛狗的人们经过。在静谧中，朝仓陆只能听见行李箱的滚轮与石板路摩擦的声音。小镇里到处都是铺着石块的道路，对带着行李箱的旅人极不友好。 朝仓陆从登上飞机到现在，整个人还有一种悬浮的感觉——他如坠梦境，对于身处异国的现实还未有一种准确的把握感。然而，此刻他终于感觉到属于北欧国度的寒冷，从领口钻进他的衣服里。他立刻拉上外套拉链，并让怀中的meimei抱紧他。 身为巨人，纵然化身人类，贝利亚也不会受到寒冷侵袭。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伴侣朝着手心呼了一口热气，便默默地把身上最外层的冲锋衣外套罩在对方身上。 啊，父母在一起很多年，感情依然很好。见到此情此景，朝仓陆颇感欣慰。 他们放好行李，分配好房间，meimei已经在房间里熟睡，贝利亚则坐在起居室休息，而伏井出K和朝仓陆前往附近的大型连锁超市购买生活用品。拿东西的苦力活自然又落到朝仓陆身上。超市里的商品包装和标牌都是瑞典语，朝仓陆看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伏井出K是否能看懂，还是只是看着图案随便选了几样。 “你觉得怎么样？”伏井出K冷不防地发问。 “啊……”朝仓陆一怔，随即尝试组织语言，“……很开心啊，和父亲、K还有小爱一起出来旅行……”他想了想，接着鼓起勇气问道：“不过，K为什么会想来这里呢？有什么很特别的理由吗？” “……我想体验另一种可能性。”伏井出K说着，从超市的推荐商品处拿了几瓶看起来像是饮料的东西，“放下从前的一切，来到一个新的地方……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会觉得我们怪异或者特别…… “‘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朝仓陆忽然就想起了火车上那位女士对他们竖起的拇指——似乎正如伏井出K所说，他一路走来，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窥探的目光。 “倒是你，对此抱有什么不满吗？事先说明，你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利。”伏井出K拍了拍陷入思考的朝仓陆，“买完了，我们走吧。” 朝仓陆猛地反应过来：“啊，好的！” 回去的路上飘起了零星的雨点。朝仓陆依旧走在伏井出K后面。他再一次望向伏井出K的身影——对方脱掉了斯特鲁姆星人的传统服装，穿着深色的毛呢大衣，围着格纹围巾，完全融入了当地人之中。他再低头看看自己，也完全是一副普通人的样子。 “我明天要去买件防水的大衣。”伏井出K说。 当他们回到住处，伏井出K就去往厨房放置食材了，朝仓陆却愣愣地站在玄关处。他看着玄关处摆放整齐的鞋子，起居室的电视声音传到他的耳中，醒来的meimei从房间跑出来搂住他的腿，对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他跟着meimei慢慢踏进起居室，靠在沙发上的贝利亚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回来了。”朝仓陆闷闷地嗯了一声。meimei又跑过去靠在贝利亚的膝头撒娇。这位父亲面对小孩子的经验仍是不足，表现得手足无措，又僵硬又想显出几分温情。此时，伏井出K已经穿好围裙，开始做饭，抽油烟机的声音响起。 朝仓陆揉了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这是他的家人。这确实是他的家人。这是他失而复得又梦寐以求的家人。 他突然想起，在这样的场合，自己应该说一句话。在那之前，或许只有人工智能莱姆会回应他的话语。 他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尾音上扬，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说： “我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