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润门文学 - 经典小说 - 涉江采芙蓉在线阅读 - 一

    



    宫人们窃窃道,拓跋氏可能两个月前就死了。

    有时这样白日里议论,并不能时时避人耳目,譬如拓跋氏,携一篮新采的莲蓬幽幽路过,那些声音春絮似的落到她耳边,她却恍若未闻。只寻一清净处坐下,剥很久的莲子。

    剥莲子是拓跋氏唯一的正事。

    她是新帝亲封的莲子令。这一官名简直闻所未闻,且无品级、无甚实权,月例三两,专为采莲蓬剥莲子。

    一个前朝未灭时日日在宫中跑马、不开心了就赏当日之随侍——如今之陛下几鞭子的堂堂拓跋氏公主,来南朝选夫未成,反被扣做了个怪模怪样的女官。拓跋兰剥莲子剥得手疼时,常想,这是一种报应。

    若为辛劳故,成日如此形容?颓,实在也不必。然而只有拓跋兰知道,段繁可能是过去被她常常折磨,如今有些神志失常了。

    “殿下,宫人们都说你是游魂。”

    段繁看着她,语气平平。

    拓跋兰嫌恶地拍开他试图触碰自己睫毛的手:“滚远些。”又冷冷道:“你不让我做人,我连孤魂也不能做?你是人间的皇帝,管什么阴间事。”

    段繁避开她的话,用手指去戳她的手背:“殿下,再打我一下。”

    拓跋兰没有客气,回过头,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手心一阵麻,鲜红的指印即刻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浮现出来。

    他的睫毛有些湿润。拓跋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二人待在帐子里,守夜的宫人总以为是何等春光,殊不知新帝心眼实在有些问题。

    他白日十分正常,甚至有些帝王威仪。夜里极尽卑微,还总求拓跋兰打他,拓跋兰次次都下重手,他却顶着掌印,笑得快意极了。

    有时他握着她的腰,在后面磨磨蹭蹭不进来,拓跋兰不耐,回头瞪他,他便好似受到极大鼓舞,长驱直入。

    此时,他拉过拓跋兰的手,拢在掌中揉了揉,温声问她疼不疼。还笑着道:“殿下就算不做人,我也喜欢殿下。”

    拓跋兰也笑:“你不死,我怎么舍得死?”

    段繁问:“殿下是舍不得什么?”

    拓跋兰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他紧紧箍住腰身,一手抬起她下巴,吻了下来。

    这个吻来得凶猛,拓跋兰没有反抗,缠绵间那只在她腰间摸索许久的手已然探进裙底,摸到一片湿滑。

    衣裳解得很快。段繁没有怜惜她,挺身进入,她两条修长的腿顺势缠上他的腰,舒服地嘤咛一声。

    段繁每每进来总是轻喘,拓跋兰过去常是横过水光潋滟的眸子,问:“这就不行了?”他便红着耳朵,极卖力起来。

    如今她不再问了,段繁却似打通了什么关窍,在她耳边循循善诱道:“殿下舍不得什么?”

    腰间的动作愈发快。顶得她骂人的话又碎在了喉咙里。

    恍惚间,已经记不清是几时就开始和他做这种事了。

    但主动索取的人成为他,却不是什么久远的事。

    先帝钻狗洞逃走时被叛军用剑捅成了筛子,死得很难看。那些长年在御前行走的宫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坐金銮殿的人就换成了个年轻公子。一阵小小的茫然过后,宫中诸后妃并皇子公主哄然作鸟兽散。

    大臣们从前写诗抄来抄去,都写“千门杨柳”、“王孙芳草绿”,这时才知皇城真有千重门,一重门死一个王孙,柳色黄,草色青。

    三公主李濡衣不知道在哪里就被射死了,七皇子李郁陶据说被绑起来丢进了牢里。他们是拓跋兰在南朝为数不多的朋友。

    可是他们都死了。

    御前的宫人也换了。拓跋兰换上舞女的紫色衣裙,混进她们中间。在一片呜呜咽咽的丝竹声里缓慢穿过长廊,看见廊外遮天的翠色,心想,宫变前坐在廊下互相梳头的那两个小宫女又还活着吗?她们看起来不过十四岁。

    那时廊外的杏花开得像雪一样,谁知一场风雨就凋尽了。重帘外一天更浓过一天的青翠之色,拓跋兰回想时总觉过去的人和事都被困在了一颗温水质地的碧玉里。

    牵起裙角,她低眉踏入殿中。

    新朝初立,未设乐府,舞曲尽是随性。鲜卑族女子小腰秀颈,舞起来并不生疏,很快便融入其中。

    一舞毕,拓跋兰终于看清了坐在金銮殿上的人——那是一个有些陌生的段繁。

    陌生到像第一次看见他时,心会轻轻颤一下。

    他的睫毛依旧长而疏,一双乌润的眼眸没有半点情意,只是懒懒赏看歌舞。见惯了低眉顺眼跪在地上的段繁,拓跋兰看见他高高在上地坐着,突然很不舒服。

    她想狠狠抽他几鞭子,最好能让他哭出来。

    不觉间竟瞪了段繁很久。直到他抬眸,扫过殿中一片紫色烟云,目光对上那双黑亮如火的眼睛。

    那火一霎就熄灭了。

    拓跋兰恭顺地垂下头。

    内侍眼睛快,一眼便瞧出端倪。走近来瞧了瞧拓跋兰,回身朝上一拜,谄媚道:“陛下,这个黑黑的,不好看。”拓跋兰最听不得别人说她黑,闻言眼神一利,恨不能扑过去咬下他一块rou来,又嫌他是个阉人,只双目红红地瞪着他,眸中很快蓄起两汪水。

    要是段繁杀了他就好了。

    段繁适时迈下金阶,“咦”了一声,“我瞧瞧有多难看。”

    拓跋兰眼看那双黑靴步步逼近,那些日子里让他当靶子射过的箭、丢过的白眼,似乎也成了回身的箭雨,纷纷而来。她忍不住发起抖。

    段繁在她面前站定,半蹲下来。他用食指戳了戳拓跋兰颤抖的肩膀,嘲弄道:“胆子真小。”昔日戏弄他的话,原样奉还,果然很记仇。

    拓跋兰胸口一阵起伏。忽然臂间一阵凉,她睁眼,段繁正拎着一截她的紫色衣袖,往她面上盖。轻薄的纱衣遮住她那张永远红艳艳的唇,到眼下时,段繁抬眸,盯着她看了会儿。

    片刻后,他伸出手,一并盖住了她的眼睛。指节修长,掌心微凉。

    有声音低低地响起来:“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