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润门文学 - 言情小说 - 女帝起居录在线阅读 - 一相逢(下)

一相逢(下)

    当我回到在汴梁城内下榻的驿站时,鹤轸似乎看出了我的忧惧,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像往常一样为我沏了壶安神的酸枣仁茶,佐以糕点二三。

    傍晚淅淅沥沥地落了些雨,在红烛的暖光爬满西窗后,便可清楚地欣赏映在窗上的雨打芭蕉的剪影,然而此刻的我却并没有观景的心思,萧澜山的身影犹如一道骤然炸响的惊雷,激起数年前落满了灰的往事。不可否认的是,我曾因为渴望赵凌云口中无拘无束的自由,深陷于他那不知真假的誓言,因而即便叛乱之罪重至连诛九族,我也向他指明了唯一那条活下去的道路,自此,杳无音讯的他便在我心中成为了一道幻像,连带着将少时的我妄图从这道道宫墙中跃出的渺茫的希冀一并封存在了心底。

    “鹤轸。”我轻声地唤着身后悄然而至的人,“你说若是赵凌云还在……”

    鹤轸顿了顿,投来的目光似乎染上几分忧心:“怎得说到他了?”

    在赵凌云肆无忌惮地游走于宫墙内外的那五年,鹤轸与他总是不太对付,毕竟赵凌云总会提出些古怪且危险的想法,诸如比赛谁能在宫墙上单脚立得更久些此类,而鹤轸是名门贵子,自小便学习着诸多礼数,不管是出于对我的安危的考量抑或是自身的教养,是绝不可能撒手令我随心而欲地做这些的,因而两人总是拌嘴,且双方均有输赢,我一向乐于欣赏这幅光景,因为倘若是鹤轸输了,他虽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我与赵凌云胡闹,却也难得卸下平日里和煦的笑意,须得暗地哄上几日;倘若是赵凌云输了,他便会故作可怜地耍赖打滚,十分有趣。

    我勉强从回忆中抽身,对上鹤轸的目光,数年来他始终未变,总是关切着我,我不免心中一热,便抬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带着夜息香的衣物中:“你知道我并非重情之人……但今日实属巧合,鹤轸,我去拜访的那位萧澜山,他竟与赵凌云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鹤轸一面温柔地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一面又用平静的语调道出毋庸置疑的冰冷事实:“陛下,物是人非。”

    好一个物是人非。我默然,在夜息香和鹤轸轻柔的抚摸中,终于还是抵不住困意,阖上眼在他的怀里睡去了。

    在离开汴梁前,我传来安插在城内的暗哨,吩咐他们前去探查萧澜山的身世,尤其是要将前朝萧家与赵家的交往一一呈至我的案前,暗哨行动迅速,不出七日便将整理成册,递至京中,虽已预料到世间绝无可能有二人平白无故便能如此相似,但暗哨递上的情报仍让我略感讶异。

    萧澜山之母,也就是前朝的萧尚书,明面上与小小的禁军首领产生不了什么瓜葛,两家交往也少之又少,但细细查来,却发现这萧尚书与赵凌云的生母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却因为赵凌云的生母执意下嫁作小,甘愿舍了本姓改作赵夫人,与萧家利落地断了往来,对外也只称她是孤女。至此,事情的走向都还在我的预料之内,然而最令我感到讶异的是,萧尚书曾苦于不能生育而四处求访过名医,但时隔不到一年便告假养胎,之后便诞下她唯一的子嗣萧澜山,而几乎同时便是赵凌云的生辰,实在是巧合至极,先帝在位时也曾疑过萧尚书的身孕,但因萧尚书正负责着通天塔的建造,又不知赵凌云这号人物,便作罢了。

    我将冰心笺重新封好,凝视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恍惚又看见萧澜山那张与赵凌云十分相似的面容,但我所挂念的远远不仅如此,我登基数年朝局初定,正需要稳定前朝旧臣,扶植属于我的羽翼,萧澜山身居乡野却仍挂念百姓,再加之他的母亲萧尚书曾在朝野四处交好,若能得到他的支持,推行新政时想必那些老臣也会少些争辩,我虽想客客气气地请他助我,但朝局凶险,他的母亲已明智地从中抽了身,即便用我天子的身份许他滔天权势,他也定不会再度涉险,而我手中这份萧家与前朝逆贼赵氏的关系,便是我胁他入局的筹码。

    果不其然,当看到萧澜山夜半候在凰竹宫内时,我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萧公子,别来无恙。”

    “萧氏已与这朝堂无关了,陛下何苦。”萧澜山的神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只是答话的语气有些生硬,可想他来到此处也并非心甘情愿。

    当然,为了这片江山,我并不在乎他是否心甘情愿,我只在乎他是否能为我所用。

    “无关与否不应当由孤来抉择吗?”我轻轻抛下一句,便掠过他,坐在了凰竹宫的主位上,“萧澜山接旨。”

    “……草民接旨。”萧澜山沉默片刻,终究是朝我跪了下去。

    “前工部尚书萧氏勤于政务,政绩斐然,其子萧澜山勤勉克己,治水有功,念此,今特封其为正五品上中书舍人,兼参知政事。”我缓缓念道,“诏书过几日会遣人送至驿站。”

    萧澜山谢恩后却不急离去,他踌躇着,似乎仍有未尽之言,但望着那副与赵凌云如出一辙的容貌,我着实难以忍受从他的口中听取些苦大仇深的大道理,便先一步开口了:“虽然将你扯入了朝局,但孤衷心希望你能发挥才干,造福苍生,让你这般心系百姓的才俊隐没深山,孤于心不忍。”

    “臣明白,既已接旨,臣必当为百姓尽心尽责。”萧澜山见我遏止了话头,只能暂且将疑虑按下,规规矩矩地告退后便被暗卫带出宫去。

    我闭目,享受着此时皇宫的宁静,因为我深知,在册封萧澜山的诏书下达之时,这份短暂的静谧就要被一场注定要来的血雨腥风打破了。